幻境外,小书肆。
已是午夜时光。
初春将至,家家户户的爆竹声连绵不绝,从天的那头延伸至此,然后在孤单的街角前戛然而止。
这个时候,本是团聚欢庆的时刻,但苏丹碧知道,在那个浓绿的幻世里,正上演着一场离别。
春殆素颜,三季素色,于春而殆。
这本是很久很久以前遥远到可追溯至上古时代的花朵。
那时,她们并蒂而开,相依相辅,夏初而生,冬末而亡,竟不知有春。
未见,未闻,自无妄念。
若闻,不见,妄念则生。
尽千年的轮回,她们没有一次得见春日之景,看一眼春天的景象,这原本普通的愿望,于春殆素颜而言,却是永不逾越的天堑。
于是,一次又一次的求而不得,终将此演化为无可救药的执念。
要怎样才能亲眼得见一次春日?
很简单,活着。
活过冬末那宿命的更替,便能拥抱春天。
于生存的执念,本是生灵之所以为生灵的凭依。
但若这执念越过那条界,变得疯狂,变得不择手段,那么,这便引来了一场灾难。
总是并蒂而开的春殆素颜发现,其实只要牺牲掉自己的同胞姐妹,那么她便可以活下去。
………
如斯妄念……
千年时光转瞬而过,遥远的上古时代湮没在浩如烟海的历史中。
如今,单枝的春殆素颜也再难寻觅,更何谈在如此漫长的时间里从未相互背叛一直一直相守陪伴着的并蒂而开的春殆素颜?
而如今,这最后的相守,也终是走到了最后吗?
拢在宽大袍袖下的手掌慢慢握紧,苏丹碧笑容微涩。
真可笑,早就做下的决定,于此刻,竟微微有了松动的意思。
你还有何不甘?
千年枯坐,连存在的意义都要被忘却,此时不甘,又是何意?
心中再一次回想起刚才那道缝隙里……隐隐传来的熟悉气息……
千年平寂,一朝旧人旧物均现。
往事纷至沓来……
他缓缓松开手,从容而熟稔地为自己沏了一杯茶。
杯中茶色清浅,几枚茶叶如勾。
他垂眸,浅笑,一饮而尽。
冯洛英正待在渐渐重新焕发了新生的葱绿世界中欲哭无泪。
看着眼前一濒死一昏迷的姐妹两,他真的很想冲上前去随便挑个人然后疯狂咆哮。
“我要出去!”
“我不想呆在这鬼地方了!”
“你们事都完了赶紧送我出去啊!”
事实上尽管内心再抓狂再愤慨冯洛英也不会真的把这事做出来,原因很简单:眼前这景象太过宁静太过美好,宁静美好到他根本不忍去打扰。
既然在下一刻便是分别,那么之前的每一刻笑容都是弥足珍贵的宝物。
若是妹妹……不,肯定是妹妹先一步醒来……
看见自己姐姐脸上那悲哀而又温柔的笑容,她会如何?
恍然大悟,继而痛彻心扉?
还是依旧怀疑,然后心安理得的活下去?
总之无论如何,都不是一个美好的结局。
“所以我才想要赶紧出去啊……”
冯洛英烦躁地在柔软的叶片上来回走动着,想要发泄却又尽力收敛了踏步的声音,生怕惊醒了那短短一瞬间脆弱的安宁。
如果时光就此停滞………便不会有离别……
然而这终是妄想而已。
………
她在长长的黑暗甬道中奔跑。
心底隐隐有个声音告诉她,要快点,再快一点。
初春的钟声很快就要敲响了。
而甬道的尽头,即将绽放万丈春光,
如果不够快的话,就会永远留在黑暗里。
来年初夏或许会新开一朵与她一模一样的花儿,但那朵花儿不会有她的记忆,她的情感,那不是她。
那朵花儿或许会再一次继承流传了上千年的历任春殆素颜的对春的执念,亦或许放弃这份执着,安静地度过属于自己的三季辰光。
然而这些都与她无关了。
她只要在最后的最后,还依然与姐姐在一起就好……
诶,姐姐?
姐姐?!
她停下脚步,茫然地站立在混沌的灰色空间里。
向前,有微光携着暖意,翩然而至。
灿烂而美好。
往后……
滔滔的黑色浪潮翻涌而来,蚀骨的冰冷。
恐惧吗?绝望吗?
明明是如此简单的选择。
她犹豫着向前走去。
姐姐……
啊,背叛了我的姐姐……
不再与我同行的姐姐……
骤然而来的疼痛袭入心底。
姐姐啊………
美丽的光芒在她眼前跳跃着起舞,折射出的种种皆是她梦里渴求了无数遍的美景。
身后仿佛忽然传来柔和而悲伤的声音,低低地催促,遥遥地祝福。
她停下脚步,怔然回望。
那无边的狰狞黑暗里,明明有着那么重要的东西。
恍惚有谁在低语。
请你……我的妹妹,心安理得,轻轻松松地活着,微笑着迎接初春的第一缕阳光……
那么,姐姐不能再陪你了……
姐姐?
我们明明就要一起死去,你为何不能再陪我了?
我的那一半元灵不是遗失了吗?
等等!这不可以!
她后退,眼前跳跃的光线散落成灰。
她转身,倾尽全力向后奔跑。
初春的钟儿就要敲响。
往事忽然纷至沓来,历历在目。
她的姐姐,明明在恶毒地笑着,但眼神却为何如此温柔?
她的姐姐,明明在狠心地攻击,但眼底却为何如此悲伤?
光明在坍塌,黑暗在奔涌。
她奔跑,然后张开双臂,扑入无尽的黑色里。
恍惚间有谁在叹息,她却扬起嘴角,那么开心的笑了。
枯萎的花儿停止枯萎,怒放的花儿停止怒放。
妹妹慢慢地睁开眼睛,嘴角扬起的笑容里透着掩不住的欢欣。
太好了,赶上了……
只差一点点啊……
她笑着,又叹着,怕冷似得又往姐姐的怀抱里钻了钻。
昏迷中的姐姐,感觉的到吗?
那相伴了千余年的温暖啊……
纵是死亡,又有什么要紧呢。
终究是等待又一季的重逢罢!
只是……只是……
还是有点小小的遗憾啊……
“******,卧槽这都什么事啊!!!”几经忍耐后,冯洛英终究是忍不住爆了粗口。
事情兜兜转转,又回到最初的开头,姐姐与妹妹安然而眠,静待着初春的终结。
只是坑苦了他这个无辜的过路人。
满眼的绿色再一次枯萎凋零,双生姐妹的身形在一片朦胧的白色光芒中渐渐淡去,唯有两朵并蒂而开又将并蒂而败的白色花儿跌落原地。
支撑着这虚幻世界的力量正飞速地消失着,于是满眼颓败,于是天地崩塌。
那是真正的崩塌,不再被那些张牙舞爪的浓绿所遮掩的昏暗天空恶狠狠硬生生地裂开几道狰狞的黑色口子,像一幅完好的画上被人用饱蘸着浓墨的笔锋狠狠扫过,切割地支离破碎。
裂缝的边缘空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坍塌着,吞噬着一片又一片枯黄了的绿色。
冯洛英狼狈地攀在一根勉强还立着的枯木上,目光扫过那些黑色的缝隙,脸色很是糟糕。
天崩地裂,日月无光。
这么混账的事他还是第一次遇到。
他相信自己体内的力量能挡住几乎所有的术法攻击,所以他在大多时间面对那些心怀不轨的妖鬼都显得分外轻松。但……对于世界崩溃这一大事他真心……没什么把握……
攀住的枝桠终于不堪重负地发出了“噼啪”的木质断裂声,冯洛英当机立断地撒手,身体借力一荡又攀上了另一根。
裂缝在继续扩大着,纯粹的黑色正以破竹之势侵蚀着这个世界。
看看不远处的那条狰狞的黑色口子,再看看脚底悬着的万丈深渊。冯洛英咬咬牙,眼底闪过一丝孤注一掷的决然,被倒刺刺的全是窟窿的双手狠狠在粗糙的树皮上蹭了蹭,尚未愈合的皮肉再一次破裂开来,于是又一次的鲜血淋漓。
再等下去搞不好就直接等死了,所以他决心要拼上一拼。
腰间佩刀已失,但所幸双拳仍在。
他握拳,血液从指缝低落,直坠万丈深渊。
狰狞的裂缝张扬地逼近,纯粹的黑色于其间缓缓流动,深不见底。
穿过去……或许就能回去……
不,不是或许,是一定!
他微微弓身,蓄力,准备起跳。
眼角扫过一抹憔悴暗黄的花影。
它正从空中慢慢跌落,几分无助几分哀戚,即将落入深不见底的黑暗里。
如此巧合,真是孽缘。
冯洛英咬牙,一个纵身从树上弹起,一只手飞速地捞住那两朵名为春殆素颜的花儿,另一只手费力地伸向那漆黑的缝隙里。
这本不是起跳最好的时机,但再晚一刻,那相守了千年的花儿,就要永远地埋在黑色里。
在这一刻,冯洛英的眼底,燃烧着从未有过的璀璨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