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花梨木浅绘云纹的方桌上,放满了各色琳琅的珍馐菜肴,桌边两副碗筷,一坛上好花雕。
苏丹碧倚着门槛静静地站着,手中罕见地没有捧着茶盏,而是松松地拢在袖子里。
这本该是很惬意自在的姿势,但衬着门外的烟花绚烂万家灯火,便默默地生出几分寂寥来。
苏丹碧面无表情地在门边倚了很久,从夜幕初垂至月上中天,袖子里的手掌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最终他放弃般的轻轻地叹了口气,拢着的手从袖子里探出,指尖光泽莹润,在身前划过一道优美的弧度后悬悬点在半空,一指轻缓曳下,堪堪在半空里画出一道门的痕迹。
而后他整整衣襟,伸出手去,掌心悬在半空里,像是贴上了某扇透明的门。
或许……并不是像……
青衣的男子微微使力,透明的空气里忽然有细碎的波动产生,小小的书室里突兀地闯入与一道与周遭景色完全不同的浓艳绿色,植物清新的香气混合着一股淡淡的奇异的气味从“门”中缓缓逸出。
苏丹碧正要推门的动作陡然僵硬,他闭目,像是在透过这道窄窄的缝隙感受着什么。
那气味……如果没弄错的话……
真真是……悠久至模糊的记忆啊……
浓艳的绿色在缝隙里扭动着,似乎随时要从中挣脱出来,疯狂的生机促使它侵占一切土地。
苏丹碧极其缓慢地露出一个微笑,眸中情绪莫测。
“冯洛英……你……当真是个有趣的人啊……”
一模一样的感慨,其中情绪,却已是大为不同。
“不过……又与我何干呢……”
清越的话语声里,浅浅的漠然静静扩散着,盈满这小小书室的每一个角落。
浓艳的绿色仍在缝隙里翻涌,但细细察之,已有枯黄的色泽萦绕其上。
苏丹碧缓缓地关上了那扇门。
姐姐……?
啊,是了,在那个梦里,并蒂双生的花儿旁一模一样的女孩。夏至冬的飞快变换,以及……同生共死的誓言……
这是……被背叛了吗……
四周原本遮天蔽日的植物正在一个接一个的枯萎,可供人站立的叶子早已软软垂下,冯洛英只得再一次在满目枯黄中穿梭着,寻找可供人落脚的地方。
血泊中的女子惨然绝望的眼神仍在他心中回荡,那眼神似乎在怒斥着他冯洛英的自私,为何不舍弃自身换取他人性命,为何要坐视一个甫遭亲人背叛的可怜的女子步入死亡。
这分明不是自己的错,但那般激烈的情绪,却在潜移默化中给冯洛英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他奔跑,或许不只是为了寻找一块落脚的地方。而是去逃避……逃避某些一直如影随形般跟随他的负罪感。
在那些魑魅魍魉在他眼前烟消云散的那一刻,哪怕之前含有再多痛恨再多杀机,也都随着死亡落下厚重的帷幕。唯有那些不散的执念与不甘,缠绕心头,喃喃低语。
我们想活着,只要杀了你就能活着。
但……我们杀不了你……
我们烟消云散,你依旧安然无恙……
为何?为何?为何!
如此不甘……
每个人活着,都是自私的。
只是,要如何做到在坐视那一次又一次惨烈的徒劳尝试后保持无动于衷?
冯洛英继续奔跑,在光怪陆离扭曲了的世界里奔跑。
这个世界,是如此充满生机的世界,也是……如此缺乏生机的世界。
所有的生物,在面临死亡的那一刻都会倾尽全部的生命力去挣扎,生命力在濒死的这一刻达到顶峰,又在命定的结局中极速耗尽。
那对生命的渴望啊……
眼前的景色是如此的熟悉,仿佛在梦境中预演了无数次。
而他分明不记得。
是什么时候?眼前葱茏的一切也都如此时一般崩塌?
是什么时候?血泊中的妙龄女子喃喃着“背叛”的字眼?
在上演了无数次又中断了无数次的梦境中,到底缺少了哪个关键的情节?
“姐姐,你,你是在骗我的对不对?!”
恍惚中有谁激烈的质问,自欺欺人的寻找理由。
“既然被你发现了,我也懒得再遮掩了。”
有谁干脆地回答,冰冷生硬的刺疼人心。
“姐姐,你……你一定是在跟我开玩笑,我们约好了的,我们要一直,一直在一起,微笑着在初春到来的那一刻凋零,再一起等待着下一个初夏……”
有谁天真地重复着誓言,在现实面前蒙上双眼。
“微笑着凋零?哼,和你不同,我可是想要活下去,我们春殆素颜,年年一轮回,夏秋冬美好看遍,唯独不能触及的,便是最为美好的春辰。你要我放弃生命,与你一同死去,这叫我怎能甘心!”
“我们是这片土地上最后的并蒂春殆素颜,只要其中之一牺牲,另外一个便能活下去,破开这三季一轮回的诅咒,活下去体会春日的美好!”
有谁……残忍地点出真相……
“可是姐姐,这不公平……”
有谁喃喃,满满的委屈与不甘。
“我的好妹妹啊,你不知道吗?所有的生灵自诞生的那一刻便是自私的啊……我们在这里生长,掠夺了周边花木的露水阳光,这于它们来说,不也是一种不公吗?那么,我为了我的生存,去掠夺你的生命,又与我们往常做的,有何不同呢?”
有谁振振有词,咄咄逼人。
“不,我们明明约定好了的,姐姐……你怎能背叛我们的约定!”
有谁挣扎着发问。
“于生死而言,约定有何意义?”
有谁不屑反问。
“我的妹妹,你一开始便提出同生共死的约定,不过是为了迷惑我吧,我能看出的,你对生的渴望,对春的向往……我,只是比你提早了一步动手而已,你倘若真的完全信赖于我,又为何会在你的原身与元灵上封上防备的禁制呢?”
“如此猜忌,又何必做出这般无辜的表情?”
有谁……一言无情地捅破最后温情的帷缦…
“姐姐,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机会!还请姐姐你……收手吧!不然的话……我会……”
“会杀了我么?呵呵,我的妹妹啊……”
意味不明的尾音长长地拖曳在寂静的空气里,当它彻底消散的那一刻,术法与术法的交击声在沉默中炸响,谁也没有再说话,唯有极速掠动的刺耳的风声与鲜血喷洒的声音切割着人脆弱的耳膜。
冯洛英脚下一晃,被一根枯萎垂落的藤蔓绊倒在地,不知是因为一时摔的太狠还是因为脑中那凌乱浮起的悲伤画面,他眼前一黑,躺在地上半点没喘过气来。
身旁忽然有极速坠下的巨大枯黄枝桠在接触地面的那一刻发出喑哑的断裂声,像是某种垂死的低鸣,扬起的灰尘撒了冯洛英一声一脸,让好不容易感觉好些了的冯洛英呛的直咳嗽。
他忽然想起,自己的确看到过这样的画面。
就是那个夜晚,那个在苏丹碧的书室里“逃难”的那个夜晚。
哀伤却安宁的画面与绝望疯狂的画面交织在一起,上演出一场凌乱的姐妹相叛惨剧……
只是不知为何,待他醒来之时,那段悲哀痛恨到绝望的画面已然尽数忘却。
冯洛英揉揉被灰尘迷地有些模糊的眼睛,勉力从地上爬起,刚张望了一下眼前景象,便不由得叹了口气。
他的左边,白色的花儿张扬地绽放着,素衣的女子静静地漂浮在半空中,眼神莫测。
而在他的右边,枯黄的花朵旁,长相相似的女子卧在血泊里,痛苦地低喘着,但她仍是勉强撑起上半身,投向自己同胞“姐姐”的眼神里,满满都是痛恨与悲伤。
脑中凌乱的记忆再一次浮现,这样的场景,与梦中的景色惊人地相似,同样是不断崩溃的绿色天地,毫发无伤眼神漠然的女子以胜利者的姿态静静地注视着血泊里重伤的同胞姐妹,只不过,那一次,卧在血泊里的是背叛不成反被击伤的姐姐,而这一次,变成了被灵力反噬的妹妹……
冯洛英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自觉地走到一边,给这对相叛相杀的姐妹俩,留下足够的空间。
“姐姐……我真后悔,那一次,没有立刻下手杀了你……”擦去嘴角血迹,妹妹咳嗽着,惨笑,“我该杀了你的,然后自杀,这样……就公平了,可惜……我终是贪恋那冬日的最后一丝景色,妄想以禁制困住你直至最后一刻,哈,哈哈……孰料……反被你抢去元灵……逃之夭夭……”
“我的姐姐啊……你对我……当真是一分情意皆无,辣手至此啊……”
她一声声喘息,眼神痛至死寂的地步,但唇角却依旧扬着惨烈的笑容,既像是挑衅,又像是自嘲。
“那么,我亲爱的姐姐,你能告诉我吗,我的元灵已经被你抢去了,初春之时也快要降临,我即将死去,而你将活着,你已经达到了你的目的,为何还要来到这里呢?”
“难道我这妹妹已经让你痛恨至此,致死也难解心头之恨,非要于我濒死之际,观我丑态,哈,嘲讽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