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已是夜半时分。
书室暗淡却温暖的灯光下,长发青衫的男子悠然地孤坐着,手中清茶袅袅生烟。
一切都是那么熟悉,仿佛先前的不告而别是一场错觉。
冯洛英挠挠头,毫不迟疑地大踏步而入,他随手拉开桌边一张浅印暗花的梨木椅子,大大啦啦地一屁股坐下,姿态娴熟地就像是在自家家里,没有半分的客套与寒暄。
“你来了。”眼神暂且从手中新换的青瓷杯子上移开,苏丹碧单手撑着额头,神色有片刻的倦倦。
“嗯,我来了,怎么,苏老妖你不欢迎?”冯洛英笑的阳光灿烂,“抱歉前几日偶感风寒,没有来得及去拜访你。”
“……”面对着冯洛英灿烂到有些不对的笑容,苏丹碧只是收回了撑着额头的手,兼之回了一个浅浅的笑容,“陋居新迁,未能知会阁下,也是抱歉。”
“苏,老,妖~”冯洛英依旧笑的灿烂,只是话语间抑制不住地透了些咬牙切齿的味道,“那日大街之上,东风冰寒,甚是难忘啊。”
“嗯。”完全无视掉冯洛英的表情,苏丹碧居然一本正经地点头道,“冬日本就该多添些衣物。”
“苏,老,妖!”冯洛英脸上的笑容终于完全崩碎,放在桌面下的握拳的手用力到几乎能听到“咔吱咔吱”的声音,很明显,某武官的耐心在睡眠不足与受到无视的双重挑衅下快要告罄了。
“阁下还请冷静下来。”苏丹碧嘴角微勾,“不请自来非为客之道,阁下既非客,我又何必以客之礼待之?再之,阁下既打破我的杯子,便是恶客,既是恶客,主人又哪有不驱逐之理?”
“……”一连串下来,冯洛英愕然,继而愤然,但在他怒火发作出来之前,苏丹碧已经将眼神投向了冯洛英手边的皮纸灯笼,神色莫测。
“我说,苏老妖你……!”
“冯洛英,这个灯笼,你为何要带?”话还没说完,已被苏丹碧一个微凉的眼神打断,一向被苏丹碧以“阁下”敬称而罕叫真名的冯洛英一愣,满腔怒火忽然消了下去。
只是刚要发火,就这么萎了也着实太过憋屈,冯洛英一偏头,语气强硬,“与你和干。”
“却是与我无干。”苏丹碧从善如流地点头,称呼又回到了一贯的客套疏远“只不过阁下应当知道,于暗夜中点燃此灯,无异于主动将己身暴露于鬼魅邪祟之中,于阁下……可谓是大大不利。”
“嗯,我的确知道啊。”冯洛英调整了个比较舒适的坐姿,就这么毫无仪态地瘫在了椅子上,“所以我也不会时常去点这盏灯,除了……我不耐烦想要引出某些有耐心的东西的时候……”
苏丹碧静静地看着冯洛英,意味不明地笑了。
冯洛英朝他耸耸肩,也同样微笑。
有些东西,是默契,也是信任。
几乎一年的相交,冯洛英没有一次试探起苏丹碧的身份来历,而苏丹碧,也没有一次问起冯洛英的特殊体质。
冯洛英已经可以肯定,苏丹碧知道自己体质的情况,甚至是缘由,但既然他没有提及,自己便不会多问。
况且,他有这个信心,苏丹碧不会伤害自己。
这并不是出自于对自己体内力量的绝对信心,而是出自于某些……冥冥中的感觉,那感觉告诉他,苏丹碧此人,虽来历不明,却清雅高洁,非有小人之心,伤人之意……
亦或是……高高在上的超脱与藐视?
继续揉揉自己酸疼到不行的额角,冯洛英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疲惫,“我说苏老妖啊,你这里应该是绝对安全的吧……”
“谈不上绝对,不过让阁下安心睡上一觉,应该还是可以的。”苏丹碧垂下眼,嘴角微勾,“放心,我是不会再半路把阁下扔出去的。不过区区陋居,尚无床褥,却是要委屈阁下,于这木桌上应对一夜了。”
“没关系没关系,只要能睡觉就好了,你不知道,那花妖这几天是缠的我多厉害,唔……我好困……”又见苏丹碧的激动随着困意的加深迅速褪去,冯洛英一边打着呵欠一边相当自然地把苏丹碧桌上的东西包括他还冒着热气的茶杯通通放到椅子上,然后把铺盖一展,人就这么往上一倒,撑着疲惫的双眼嘀咕了一句,“苏老妖,晚安,唔……忘了你……好像……不要睡觉……呼呼……”就这么沉入了梦乡。
看着正睡的四仰八叉毫无警戒的某武官,苏丹碧摇头微叹,却还是体贴地吹灭一角油灯,让这小小的书室归于一片宁静的黑暗。
冬日的夜,无月,亦无星。长发青衫的男子端起一边被冷落的茶盏,就着门边落雪,闲然而饮。
“冯洛英……你真是个,有趣的人啊……”
头一次,冯洛英开始鄙视那个看起来各种高深莫测的非人类苏丹碧。
原因无他,看着这眼前熟悉的无边黑暗,冯洛英可以确定以及肯定,他又开始做那个奇怪的梦了。
“啊……完蛋了……”似乎在梦里都能感觉到那种困倦感,冯洛英几乎可以预感到,明天状况更为糟糕的自己会被许翎那老头子罚成怎样……
真真是令人心头不爽啊……
无边的黑暗,无声无息,无光亦无影,安宁至静默地存在着。
身处其间的冯洛英渐渐感觉到有点不对。
这次的黑暗……似乎与前几天梦里的黑暗并不一样……
似乎更为安宁,更为平和……
“看来故事有了新进展嘛……”冯洛英无奈地想,“就是不知道还会不会半路惊醒,总感觉苏丹碧那货,不会这么不靠谱啊……”
梦境外,小书店。
苏丹碧放下手中茶盏,微微蹙眉,然后轻轻叹息。
他走至正处于熟睡状态中的冯洛英身旁,微俯了身,温热的手从宽大的袍袖中探出,抚上了冯洛英略带冷汗的额头。
掌间,有盈盈微光亮起。
似乎是在梦中感到了他人的触碰,冯洛英一边嘟囔着一边翻过身去,把被子卷的乱七八糟。
苏丹碧默默地收回手,然后把快要掉下桌的被子往上提了提。
冯洛英的神色似乎缓和了些许。
苏丹碧顿了顿,眼中有片刻的犹疑闪过,手指微僵,像是想要再一次伸出手去,但很快,他便又回复了往常那般淡漠的神色,整整衣襟,坐回到那张靠在门边的椅子上,端茶,远望。
于他而言,这是默许的姿态。
有什么东西,闯过他的结界而来,小心地探进武者的梦里。
那般熟悉的气息。
苏丹碧微微地有些晃神,投向无边黑夜的眼里,透着些许的茫然。
也罢……
是什么时候开始,单调的黑暗里,渐渐丰富了它颜色的层次?
冯洛英向远方望去,自视线的尽头处,纯黑的色泽中渐渐透出些许的黛色,恍若会流动一般,由远及近,一层层地渲染,一层层地加深,铺洒出一股活跃的生机。
随着远处天际透出的光芒渐渐加深,一直弥漫着的黑暗终于缓缓褪去,渐渐显出此间的真正面目。
这里,依稀是薄雾弥漫着的荒野,未及凌晨,安宁祥和又生机勃勃。
梦中不知年月,不知时节,但冯洛英几乎可以肯定,这梦中情景,当是初夏时光。
因为只有在夏日里,才会有这般浓郁的绿色,安宁的存在,热烈的张扬。
荒草盈盈的野地里,忽然有一抹奇异的白色吸引了冯洛英的注意。
那是一株细弱的嫩芽,颤巍巍地站立在满地旺盛的野草中,柔弱到仿佛在下一刻就会被风连根拔起。
但它却有着奇异的白色,柔柔的淡淡的,仿佛散发着暖暖的荧光。
满满都是生命的坚韧。
渐渐的,天际云聚日升,红灿灿的朝霞蔓延了整个天幕,云间光芒散落,落在洁白的嫩芽上,便似多了一丝灵性,灼灼地随着细芽在晨风中舞蹈。
像是从长久的梦中缓缓醒来,嫩芽在晨光的沐浴下渐渐舒展了身躯。
然后,在冯洛英惊异的目光中,时光在苏醒的嫩芽上开始飞快地流逝,舒展,伸长,抽芽,直至长成茂盛的植株……
最后,在这奇异的白色植株的顶端,两朵沉甸甸的花苞在风中摇曳了一会儿后,缓缓展开了微拢着的洁白花瓣,带着清晨的露珠盎然怒放。
这真是一株很奇异的植株,茎叶花瓣俱白,却是各自有各自的独特光芒,虽是怒放着,却丝毫没有着半点繁盛的喜悦,反是透着些许繁华尽散的苍凉。
如斯矛盾,于是美得如斯动人心魄。
好吧,冯洛英终于无奈地承认,自家院子里的那朵大白花,虽然长得和这梦中是有点像,但的的确确没在一个等级上。
果然,那只是朵普通的花啊……
时至如此,梦境已经持续了相当的一段时间。若是往日,冯洛英早已从梦中惊醒,但这次,梦境却是安宁平稳地进行了下去。
在朝阳终于跳出云层激情昂扬普照四野的时候,花朵折射的灿烂光影里,忽然有两个粉雕玉砌般的女童身影浮现。
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身影,相视微笑,又相视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