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还有一节课就周末了。小叶站在二楼,看着冠山,想着前几天和陈墨、许晓的样子,偶尔晴的身影也会浮现。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进了视线,对于小叶来说有点难以置信:是母亲。
小叶有些颤抖地喊了声:“妈.”母亲在楼下的桂树下停住,笑盈盈地看着小叶。母亲扎着丝巾,深色的上衣,嫣红的摆裙,看上去很稳妥。可是其实头发早已花白。
母亲是少年白,而现在年纪也大了,快50岁了。就是这样的年纪,还在为了这个家在外给人做保姆,伺候别家一日三餐。
如果有什么场景小叶最不愿意看见亲人,估计是学校了。在这个地方小叶会感觉自己愧对他们,小叶不知道学习要多好,才算是配得上他们的辛苦。
从小学、初中、到现在的高中。记忆中父亲只来过一次,那一次父亲坐在初中的传达室里。而母亲稍微来的多些。
“叶——这是桃子,拿着分一些同学。”母亲递过来一只大袋子,里面都是很大个的桃子。小叶有点发愣地接过来。“这里是粽子,反正等会你就回家了,我就带了两个。”母亲又递过一个小袋子。
“外婆家去过了?”小叶顺势问。
“嗯,刚过来。”
“什么时候回叶山?”小叶感到母亲看着他,小叶避开了自己的视线。
“你要回去么?要的话,明天一起。”母亲还是看着小叶。
“那明天一起吧。”这个时候铃声响了,小叶看见班主任站在走廊上看着他和母亲。小叶像是鼓了勇气看了母亲一眼,看了一眼母亲的眼睛。
老了,老了。
母亲的眼眶都是黄褐色地起皱,眼球黄噗噗的,眼睛没有光泽。
“妈,我上课去了。你先回吧。”小叶离开的时候,又看了一眼母亲,不过焦点没有对着母亲的眼睛。
下午回到家,门口插香的销子插着艾草还有菖蒲。
“妈!”阁楼很小,回声在荡,没有看见母亲。这时外婆出来了:“你妈回叶山了。”
“啊,不是说好了一起回去吗?”
“她说你读书辛苦,回家又要走十几里山路,在家里也没吃的。而且这几天下雨,回家是去清屋后的水沟,都是累活。”
小叶愣了一会,“她说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哎,都是劳碌命啊!”外婆叹了口气,“你妈给你买了点东西,放在楼上了。”
小叶上楼,难得看见这样的场景:几只大包小包,颜色各异,放在小叶的书桌还有床上,一看就不是他的。自己的地方暂时放满熟悉人的东西,会感觉好像什么走进了自己的生活。
小叶坐在床上,闻到一股气味,抬头看见新插的艾草。小叶靠近轻轻嗅了嗅,很冲的气味。怪不得艾草盛的地方没有蚊虫。
“叶——下来吃粽子,有你喜欢的栗子肉粽。”
“噢!就来。”小叶把手袋放在堆满书的那张床上,拿出几张试卷,放在书桌上,再打开窗,插上收音机,调好频道,下楼。
吃完粽子,下午外婆说,地里的枇杷好吃了,让小叶去摘。
雨还有点,淅沥着,小叶拎着篮子,去了地里。快到盛夏,植物都很茂盛,绿油油的,气味很浓。脚没走几步,鞋子就湿了,早知穿胶鞋过来了。
到了枇杷树下,将树下的草理清,上树,篮子挂在枝桠上,一手拿着剪子,一手找枇杷。雨中的枇杷叶都积着水,稍不留神,直接从脖子灌进,全身激灵。
小叶站在树冠,可以看见小半个村子。在雨中,红瓦黑瓦都显得颜色深一些。远远近近的农人穿着蓑衣走在田埂上,梅溪边,菜地里。
摘完枇杷回到家,外婆说明天端午了,趁今天你在家,把雄黄酒撒了吧。小叶第一次看见雄黄酒,是一包黄黄的粉状的东西,和黄酒拌在一起。他弄了根艾草,往碗里一蘸,撒在老屋的四周。
到了傍晚,外婆没有做饭,母亲也没回来。小叶一个坐在门口,手里剥着灰汤粽,一边吃,一边看门口槐树下的鸡群。雨很大,鸡们缩着脚站在槐树的阴影里,屋里的光略微投在槐树地上。
从屋里看,雨,是白色。
晚上,小叶兀自写着作业,楼下的灯灭了。小阁楼的光穿过木窗照在槐树的树冠上。屋里的轻音乐和屋外的雨声很协调。
从夜色和雨水的深处,隐隐约约有一些嘈杂。小叶马上站起来,跑下楼。
“妈!”
“诶。”母亲应着小叶,然后和身边的人说话,“今天真的谢谢你了,带我出来,下次遇到请你来家里喝茶。”
那人说着哪里哪里,听见他的脚步声远去。
小叶叫起了早早睡下的外婆。自己赶紧切了生姜,找了红糖,烧火做姜茶。
母亲推进门的时候,外婆递上了毛巾,一边埋怨着:“这么晚了才出来。今天天还不好,你看晚了,就不要出来了吗,在家里留一晚明天也来得及。每次都赶急淋漓。”
“妈——家里全是灰尘,坐的地方都没有。我还没吃饭呢!”母亲用毛巾擦着头发,准备上楼去换衣服。
外婆马上就把小叶从灶台下撵出来,让小叶去拿荞面。小叶自告奋勇做臊子。
端午包粽子还有些肉多,小叶把它切成臊子,加上生姜,一点泡椒,入锅后放酸菜,醋,极少的淀粉。下荞面的料就做好了。
母亲下楼,喝了姜茶,一碗热腾腾的酸爽荞麦面就摆在桌上了。
夜里躺在床上,听雨敲瓦,母亲问小叶以后能上什么样的大学。小叶说二本没什么问题,一本就不知道了。母亲沉默:“今天给你摘桃的时候,你知道我遇到谁了?”
“嗯?”
“那个女人。”母亲有点生气。
“当时我在摘桃,她远远走来:‘这棵桃你也好摘的,你个做贼的!’都要上来夺我的篮子。我气坏了。我说,都是妈家的,我凭什么不能摘。那个女人一听提到你外婆,就破口大骂:‘啊!老子(指小叶外婆)欺负我也就算了,连女儿也欺负我。’
我这下恼了:‘说清楚,妈哪里欺负你了。当年妈眼睛动手术,你有照顾过一天。还有每年大年三十,你有几年请妈去你家吃年夜饭。每年你都给了妈什么!啊,就50斤大米,还你****拉个大长脸。有你这么做媳妇的吗!还有爸走的时候,让你披麻你都不愿意,眼泪都不掉一粒!’”
小叶听着母亲说这些老掉牙的事,心里是有愤怒的,可是次数多了就有些反感。
“还有这次回家,你不知道,家里山上的树又被人偷了很多。门口的那棵柚子,说什么太碍路,被人劈掉了半棵,一问竟然没一个知道的。还有后面的沟,全是菜叶垃圾,看咱们不在家,什么东西都倒下来。沟堵了,水就会漫上来,老屋泥墙你知道不经泡。”母亲都有些哽咽了,“叶——你真的要争气啊。”
小叶什么都说不出来,他知道家里受委屈的事太多,父亲老实惯了,胆小还窝里横。虽然对待家里确实一颗心都扑在上面。
很多时候,小叶甚至是听着家里的受难史长大的。印象最深的一次。那是大夏天,很热。忽然家里闯进来一个男人,狰狞的面孔,看见绑在柱子上的立式风扇,就一把拽过去。父亲体格小,根本挡不住,小叶甚至都没看不见他。母亲扑过来,把小叶揽在怀里,小叶到现在还记得母亲哭着说的话:“一切都好商量,别吓着孩子,别吓着孩子。”
那个男人一下拽不动,就用打火机把绑风扇的绳子烧了,扛着风扇就走。
小叶当时一直哭,喊着:“热。”母亲也哭,骂父亲没出息。
那件事的起因是当时父亲管着大队里的帐,那个男人硬要借队里的钱,父亲不让,于是就直接闯进家来。
还有就是“偷树”这件事。九几年木材很值钱。小叶家的山上那个时候树也成材了。有一天细心的母亲发现树少了,于是就让父亲在树上做记号,结果发现邻居家新砍的树都有记号。父亲只是说着赔偿得了,原先说好的价钱因为邻居女人的弟弟横了进来,说把树还你们就行了,钱不赔。这下母亲火了,就冲出去了。那个弟弟对她姐说:“过来好,打死了棺材盖我出。”
母亲对他们都恨得切切的。可悲的是,小叶家和邻居家,还有那个闯进家门的男人,是一个太公,两家的爷爷是兄弟。
小时候不懂事,虽然听的时候咬牙切齿,但过后在游戏中就忘记了。现在大了,听这些,心里反感是因为害怕自己做不到,没有父母期望的那般有出息。所以每每母亲说这些的时候,小叶要么当耳旁风,有时实在忍不住,会说一句:“你自己去啊,干嘛一定要我做这些。”
小叶也知道自己的无理,每每这个时候,母亲会让步:“你怎么这样说,你好歹是我们儿子。妈说这些也不一定要干嘛,而是你要记住。”
六月的雨,下得很大很大,这样的夜晚,在南方闷热的梅雨季,是最好睡觉的。可是小叶却失眠了。
凌晨的时候,阁楼屋顶的瓦片滑下去了,雨就下进了阁楼。小叶点亮灯,很利索地爬上梁,透过滑下去瓦的空隙,雨噼里啪啦打在脸上,风呼呼地夹着树叶。小叶看到外面的世界好黑好黑,小梅城路边的灯光像是大海上暴风雨里飘渺的船灯:下一秒就会熄灭。
屋里的光有透过滑下去瓦的空隙,光很微弱,只漏出去一点。忽然一片残破的叶子被风夹着、翻滚着直冲小叶来,小叶一惊闭上了眼睛。睁开的时候,再也见不到它,只看见细线一样白色的雨和呼呼的风。
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我的命运是不是刚才那片出现不到一秒钟的叶子,被裹挟在这个乡村巨变,世界更巨变的时代里。
我好渺小,我好弱,我是不是也怯懦了。
补好瓦,雨也不再落进来了。小叶坐在书桌边,边上是看了一半的《瓦尔登湖》,还有《呼啸山庄》,一个讲的是工业革命后消逝的生活与人,一个是实实在在的复仇,像极了今天晚上。
无意间瞥见了日历上的一个时间:“噢,还有9天我18岁了,到时候回叶山做个决定吧。”
旁边的鼾声是母亲疲倦的梦呓,让人听着心疼。我终不是那个小孩了,我是属于这个家的。
我会哭吧,安德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