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在飘,风未定,万物皆剔透白银。
林中,野路上。
两排脚印自北而来,向南远去。
脚印深陷积雪,却无法踩碎天地间的孤独、寂寞。
雪化羽在杳无人烟的山郊野外走了近两个时辰,每一次落脚还如第一次跨步一样不急不缓,稳健有力。
他既没有带着雪笠,也没有撑伞,且只穿着朴素、单薄的紫衫。
他的背脊仍然挺得笔直,如腰间那柄并不罕见,也无一丝奇特之处的无鞘黑铁剑一样,虽平凡,却宁折不弯。
弱冠之年的雪化羽剑眉很浓,双目炯炯、明亮,薄薄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削瘦的脸上只有坚毅、刚硬,就像他的人是铁铸一般,冰天、雪地、寂寞、孤独,都不能让他屈服。
没有任何事能让他屈服。
他缓缓前行,依旧不急不缓。
雪化羽紫衫、秀发早已被飞雪染白,挺翘鼻梁也被冻得发红,他却没有用高强修为御寒,正如他认为体力不能浪费在赶路这种小事上一般,也认为修为是用来对敌、杀人的,怎可因为‘渐渐习惯了的寒意’而白白挥霍!
他落寞的背影在山间远去、消失,只留有两排萧索、寂寞的脚印。
雪,越下越大,脚印被覆盖掩埋,仿佛此地无人来过。
天地间的萧索更浓了,寒雪掩埋的不只是一个少年的脚印,而是连着那唯一的生气也一并掩埋了……
严寒冬季,也许只有一身傲骨的梅花还能芬芳世间,傲然欢笑。
虽被冰冻,却更惊艳、晶莹,那一抹抹冰雪无法冰冻的笑意在狂傲,在肆意,也不知是否在笑此间世界无花能与其争艳。
梅林中,有一处酒家。
酒家烟囱升起袅袅炊烟,如梦似幻。
在此地,终于看到、感受到了盎然生机。
万物已被冰封,唯有并不起眼的酒家屋檐上无一丝积雪,酒招依旧春风满面,迎风招展,欢笑着迎迓江湖人的到来。
望着‘入云酒家’四字,雪化羽停步不前。
这占地不阔,以茅草搭建的简陋酒家就是东神洲第一势力‘尘客’所属十二处极为神秘的其中一处据点?
沉思片刻,雪化羽掀开棉布帘子,走进了酒家。
里面人不多,只有五人。
靠里酒桌上的三人正大口吃肉喝酒,正在吹牛。
三人桌旁竖有一面镖旗,即使在吃喝闲谈,镖旗也肃立不倒,似乎是展现对镖局的最大敬意。多少也显露出三人对身为所属镖局的身份觉得自豪,无论身在何处,都想炫耀一番,仿佛想让天下人都知道他们的身份。
另两人就是掌柜与酒保了。
掌柜是不高不瘦的四旬中年人,眼中精光隐露,看来很是精明。
酒保是个酒糟胡子的削瘦汉子,即使酒家地处偏僻使然,生意不好,他脸上也堆满笑意。他此刻靠在柜台,还在慢悠悠的喝着酒,就像一个食客,若不是肩上挂着油腻抹布,倒是让人看不出他是一个酒保。
雪化羽进来,五人的目光聚集了过来。
三位镖师仅回头一瞥,又继续着喝酒交谈,在雪化羽身上,他们感受不到一丝修为,仅仅是个长相俊朗的小年轻而已,无论从哪方面也看不出雪化羽有半分修为,无论是朴实无华的穿着,抑或是腰间那柄在普通不过,随处可见的黑铁剑,都是如此。对于充当大头,佯装江湖人的少年,他们也见过不少,是以完全没有过多留意。
掌柜与酒保神色一怔,而后笑脸相迎,招呼着雪化羽坐下。
作为一个合格的狩猎者,基本的察言观色与身处异地对危险的第一预判是必要的本领,两人的细微异色与隐而不露的高强修为没有瞒过雪化羽的眼角余光与感知。他却只是对着迎上来的酒保笑了笑,随意要了一壶酒与两碟小菜就自顾自的吃喝起来。
雪化羽吃喝很慢,很悠然。
他觉得吃喝是件享受的事,应该享受食物带来的满足,应该慢慢品味,品味出其中的精华,即便是很寻常的粗饭,他也能品出一般人所无法吃出的美味。
他了解食物的来之不易,也从不浪费。
有人说:“在饭桌上吃相优雅的人,生活为人必定是细致、有素养的;反之,囫囵吞枣,狼吞虎咽的人,其为人个性必定也如此。”
这句话在雪化羽身上得到了很好诠释。
三人中的红脸大汉忽然高声道:“不是我王满吹牛,东神洲之内,当今紫云国境内,若论修为之深厚,非‘藏风老人’属第一,而若说剑法之快,还当属咱们大哥了。”
其中那短小精悍的汉子轻酌一口酒,摇头道:“此话可不能胡说,江湖中人才辈出,我南破风何能享此殊荣!”
话虽客气,脸上的笑意却出卖了他,更是自报名讳,尽显炫耀之色。
三人中的高瘦汉子张老三高声附和道:“那是,南大哥一手‘残风剑’练得追风赶月,江湖中谁人不知,哪个不晓。正因此,有我‘金狮镖局’接的镖从未失手,削小又怎敢来打主意……”
三人接着互相吹捧,似乎整个天下只有这三人的名头最大了。
这正是多数江湖人的特性,在江湖中闯荡之人,谁不想高人一等?这三人也不例外,即便在普通人面前也不忘炫耀,也不忘展露自己的威风事迹,生怕别人不知道。
然而雪化羽与那掌柜、酒保三人是否是普通人呢?此问题暂且不论。
那掌柜与酒保却对望一眼,微微摇头,心中都有同一想法:井底之蛙!世界之大岂是你三人所能想象得到!危险已临还不自知,真是不知死活。
雪化羽仍然旁若无人的一口一口悠然吃喝,三人的高谈论阔似乎根本就不在他眼内,而他自一进门,见到镖旗上的‘金狮镖局’四字就已把气机锁定在了那三人身上。
似乎为了印证掌柜与酒保二人心中想法,一道尖锐讽笑声从门外传入酒家:“尔等修为通天,难有对手,必定寂寞已久,今日小弟二人特来成全诸位,倒要看看你等是否浪得虚名!”
尽管是在大白天,这声音也如夜莺一般令人产生一股无边黑幕降临的感觉,有强烈杀气,还有摄人煞气。
棉布帘子被冷风一卷,身穿黑衣的两人就到了那三人酒桌前。
二人身法之快,如闪电,在金狮镖局三人感应中只感觉到两道黑风席卷,那二人已站在了酒桌前。
两人身形都很瘦小,都是穿的黑衣、黑靴。
感受到那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的威压和那似笑非笑,咄咄逼人的目光在身上扫视,南破风双眼一突,强笑起身抱拳道:“恕在下眼拙,不知二位高姓大名?”
其中一人不答反问,道:“你就是‘残风剑’南破风?”
另一人紧接着冷笑:“凭你也敢享誉‘残风’二字?”
他的手一抖,一柄软件自他袖中灵蛇般游到了他的掌中。
他用剑指着南破风,冷冷道:“以你护送的那包东西换你的命,可否?”
王满忽然长身而起,赔笑道:“二位只怕来晚了一步,护送之物已交到接货人手中,若非如此,我等押镖怎会没有镖车……”
他的话还未说完,那柄软剑灵蛇一般缠绕住了他的颈脖,剑柄轻轻一带,王满的人头忽然凭空跳了起来。
接着,一股鲜血自他脖子喷出,洒了南破风一身。
南破风行走江湖多年,断断不会如之前所说顺风顺水,无人敢劫,危险自然没有少遇,因此,定力也自然是有的。
他自怀中掏出个黄布包裹,抛在桌上,道:“两位招子果然够亮,但两位就想轻易带走,只怕还办不到。”
一名黑衣人阴测测笑道:“你待如何?”
南破风道:“好歹留下两手真功夫,叫在下回去有个交代。”
他嘴里说着话,人已退后两大步,忽然‘锵’地拔出了剑,道:“既然都是使剑的,就比比谁的剑更快。”
话落,南破风手掌拍向桌面,桌上四只碟子与两只酒壶立时跳了起来。
剑出如风,迅如疾电,却并非高手对决一般剑气纵横肆虐,而是被南破风极精妙的把剑势控制在了一小方天地中。
剑光上下闪烁,光彩灵动,只有微不可查的细微声响传出。
南破风收剑入鞘时,酒壶与碟子并列成排。
明眼人都看到,当他收剑时,酒壶、碟子已落下与酒桌不过相距一分高度。
当剑回鞘时,酒壶与碟子落在了酒桌上,似乎与之前并无二样,酒壶还是酒壶,碟子依旧如初,里面的剩菜也如片刻前一般,没有任何变化。
过了一会儿之后,‘滋’的声响,酒壶上才出现裂纹,里面的酒水才从裂纹中溢了出来。
若细看,才能发现那完好如初的碟子上纵横交错着蛛丝一般的丝线,是快剑劈出的裂纹。
南破风面露得意之色:“只要两位能快过我的剑,我立刻将这包东西双手奉上,否则就请回吧!”
他话说得漂亮,不论如何都只比剑,输了就奉上包裹,赢了的话,你们就走吧。但是命是保住了的,就在于这二人讲不讲江湖道义了。
他这手快剑也耍得极妙,在此间却没有一人拍手称赞,他身旁的张老三在此时心中突又有了底气,却也不敢开口,因为他听到了手握软剑的那黑衣人的嘲讽:“这也叫剑法?那你的剑法也只能在厨子界居功自傲!”
说到这里,他长吸一口气,体内灵气暴涨,对面的南破风秀发倒吹,以为他技不如人,是要以修为下杀手了。
没想到,南破风在此时竟不能动弹闪避了,像是被人定住了一般。
而后,他就发现了惊人一幕。
只见那人伸手一轮,面前的桌子以单脚旋转了起来,速度奇快,伴随着呼啸声,桌子周遭形成了一道气墙。且其速度已快到让南破风竟看不清桌子的实质模样了。
那人冷笑道:“看好了,剑法非但要快,还要使剑的人有精准的控制力。”
刷刷刷刷,剑光迅速闪动了四次,那黑衣人却站在那里似乎没动过,但四块木块从南破风眼前飞射而过,惊出了他一身冷汗。
‘哚哚哚哚’四声响起。
不禁往声源方向望去的南破风皱紧了眉头。
啪!又是一声闷响。
南破风再次望向那张被停下来了的桌子,眉头皱得更紧了,他惊疑不定的望向那黑衣人,又沉默着围着那张桌子转了一圈才苦笑摇头道:“在下无知献丑了!佩服!”
原来那黑衣人把旋转中的桌子削掉了四个角,而四个角连成排都嵌进了梁柱之上,看那样子每个角的大小几乎相等,且削面还都一样平滑,不歪不斜,都是刚刚好的平滑光洁。
即便不练武的人也都知道,方桌单脚驻地旋转的时候,每个角离站立不动的人的距离都是不相同的,而要做到把每个角都削断成一样大小,这是极其精妙的控制力与速度才可能做得到。
这黑衣人的剑法之快确实要胜过南破风一筹。
见到这出神入化的精准掌控力的出剑,南破风失笑摇头:“既然是两位看中的东西,在下拱手相让。”
那黑衣人大笑道:“这包裹是人甘愿相让的,若有人能照样玩一手,我也把这包裹双手奉上。”
这人未免过于自大了些,倒也附和江湖人的个性。
他傲然巡视着屋内众人,脸上笑意连连,自信此间无人能做到这一点。
酒保忽然讽笑:“身在江湖,过于目中无人可不是好事。”
他说话声音虽小,那两名黑衣人的眼睛却齐齐射了过来,拿剑的那人道:“原来此地还有高手!”
又接着自信傲然道:“只要有人的剑快过我兄弟,非但包裹奉上,连我的脑袋也一并拿去。”
虽看出了那酒保与掌柜的实力不俗,但也只与自己兄弟在伯仲之间,而以快剑闻名的他们在剑之一道还从未吃过败仗,自信当然是够足的。
雪化羽早已吃完了酒菜,此时听到这话,脱口道:“你的脑袋值几两银子?”
那黑衣人大笑:“一两银子也不值,却万金也买不到。”
又道:“莫非你想买我的脑袋?”
雪化羽缓缓起身,面对着他道:“是!”
黑衣人道:“若有本事,尽管拿去,提上我这头颅去要悬赏,保你这辈子衣食无忧。”
雪化羽淡淡道:“万金过多,我只要一两八钱付我这次的酒钱足矣!”
见着那沉着冷静的眸子,黑衣人双眼微眯,道:“大话谁都会说,能不能做到就要凭真本事了。”
雪化羽道:“先把钱拿出来吧,我可不想为了一顿酒钱追到阎王殿去!”
看到那不似玩笑话的表情,那黑衣人心下骤沉,隐隐感受到了危机。
此时却骑虎难下,一世威名岂能毁在此地,他硬着头皮揭下了腰间钱袋,甩在了桌子上。
等了片刻,也不见雪化羽出手,那黑衣人皱眉道:“为何还不出手?”
雪化羽道:“哦,你准备好了?”
那黑衣人脸色大变,原来这小子是在给自己足够多的准备时间,并没有半分偷袭投巧之意,对于他而言,此乃奇耻大辱,不论这次比试败与不败,他都要杀了雪化羽。
当面如此蔑视威名远播的‘黑风双煞’的人,近年来仅此一例。
黑光一闪而逝,如流星般炫目,却仅仅是昙花一现,出现得快,消失得更快。
在场无一人看到雪化羽何时出的手,连他出手的动作都没有看清,只恍惚间似乎见到了一道黑光闪过,那盛怒欲拔剑的黑衣人已双手捂着自己的脖子。
而后众人俱是不禁被雪化羽改变了的手势所吸引,察觉到他腰间的剑已被握在了手上,剑尖已有血,却还未滴落在地。
实在太快,快到了在场人不可扑捉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