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爽昨天接到市医学会通知，抽她参加市里一起医疗事故鉴定，关于一个三岁幼儿肌肉注射后神经损伤的事件。
八点半，夏爽准时来到市医学会。
走进一个相对幽静的小院，夏爽老远就看到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在院子里边跑边咯咯大笑，只是奔跑的姿势有些奇怪，踉踉跄跄，每一步都要摔倒的样子，看得人心里老是提溜着。小男孩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两个大人，紧张地盯着他，生怕不小心跌倒。
修剪齐整的草坪一角有一株无花果，枝繁叶茂，大大小小的果子缀满了枝头。
小男孩跑到树下，围着树左看右看，好奇的张望着。夏爽走过来，在高处摘下一个紫红色的熟透的无花果，微笑着招呼小男孩，并将果子伸手递给他。
小男孩一愣，有些羞涩，扭头看向后面的大人，得到允许后伸手接过，笑着跑开了。
夏爽发现他的右腿上带了一个支具，像一个简易的靴子，用来固定脚和小腿之间的角度——显然，无论孩子抬脚落脚，这个角度只能一直固定不变，所以造成走路姿势奇怪。
医患关系办公室就在一楼。
夏爽推开门走进去，里面已经坐了三四个人。
做过自我介绍之后，市医学会的王主任递给她一摞资料说：“这是一起因为肌肉注射引起的纠纷，具体材料都在这儿，你先看看，这些都是复印件。”
又伸手指着旁边正在看资料的的两个人，“夏护士长，这两位分别是来自不同市级医院的专家，儿科的杨主任，和骨科的周主任，这次医疗事故鉴定的调查组由你们三位组成。今天先进行前期调查，分析事故的原因；后天，也就是周一下午，再邀请三位鉴定组的专家到场，届时将直接商讨本次事故的最后结论。”
打过招呼，夏爽坐在沙发上，认真查看手里的资料。
先是患方手写的事情经过，然后是各家医院的就诊病历四五份，还有各种收费单据；之后附有医方提供的治疗经过、用药处方。
事情的大致经过是这样的：林林半年多前因为发烧、感冒去村卫生室就诊，村医生王先民就开了药，肌肉注射每天两次。上午打过针之后没事，下午刚打完针孩子就开始哭闹、喊疼，回到家发现腿不敢走路了，回头返回医务室，李先民说没事，给孩子按摩了一番就回家了。
结果第二天一早，就发现孩子的腿已经完全不能动了。
林林家长害怕了，赶紧带着去了县医院，之后辗转到了市里、省里以及北京的各家医院。各医院得出的结论大同小异：右腓总神经重度受损（运动神经电刺激均未引出）。治疗方法只能进行康复治疗，至于恢复的程度目前无法评估。
夏爽抬头望向窗户外面，自己刚才看到的那个趔趄奔走的孩子就是林林了。
三岁的男孩子应该正是活泼好动的年龄，而林林却只能瘸着一条腿，在刚刚有记忆的人生路上颠簸前行。
作为一个妈妈夏爽觉得心疼，作为一个有着一定医学知识和丰富从业经验的护士，夏爽却感到不解：都到这个时代了，还会有因为打针部位错误导致神经损伤的案例吗？
继续翻看手里的材料，越看越觉得有些上头。
王先民提供的两张处方复印件中，第一张是：0.5头孢唑林钠1支，利巴韦林、安痛定各2/3支，2mg地塞米松1支，扑尔敏1/2支肌注bid（每天两次），另5ml针管一个；第二张80万青霉素一支，利巴韦林、安痛定各2/3支，2mg地塞米松1支，Vk31/2支肌注bid，另5ml针管一个……
夏爽计算了一下，这两张处方上，每一针都有至少5ml的量，肌肉注射下去之后，天啊……先别说这5种作用不同、酸碱度不同、使用方法有待商榷的药药物混合液究竟有没有配伍禁忌，单说这个量——孩子薄薄的肌肉能吸收得了吗？
接下来的程序是直接对患方、医方进行调查。
首先是患方。
一直在外面奔跑的林林被两个大人带进来，却一直停不住，踮着脚在屋里来回跑动。
好容易稳住孩子，家长坐在沙发上，哄着孩子做体格检查。却发现孩子的两条腿粗细不一，右腿因为肌肉萎缩明显变细。
在林林爸爸不连贯的陈述过程中，林林妈妈不时插进几句话。
原来这孩子前面已经有两个女孩，最大的都十八九岁了，因为家里没有男孩受村里人歧视，所以又东跑西藏的生了这个儿子。
因为第三胎属于超生，林林家家中被罚的一塌糊涂，几乎倾家荡产。好在孩子一直健健康康的，没想到就因为感冒打了两针之后，孩子就成了这个样子……
林林妈妈边说边哭了起来，“到现在都花了十好几万了！王医生给拿了八万块之后，再也不给钱了，说这样花下去他们实在也没办法……你说说，要是我腿坏就坏了，乡里乡亲的我也不再说什么了，可孩子这么小，一辈子可怎么办啊……”
之后王主任让患方两位家长先带孩子离开，然后让医方王先民进来。
夏爽抬头看着门口。
进来的王医生长相比较厚道，身材魁梧，衣着整洁，看上去挺有文化的样子。
王医生和林林家长陈述的经过大同小异。接下来是对医方进行的提问。
“王医生，请问你有执业证、医师证吗？”
“有，有执业证，另外我也有助理医师证。”
“你执业有多长时间了？”
“这个嘛，说实话啊，可能我比你们从业时间都长。”
王先民看了看在座的几位，有些骄傲的说，“我从1986年到现在，一直在村里干这个快30年了，从来没出过事儿！”
“你知道臀部肌肉注射的正确部位吗？”
“当然，每天都打针还能不知道？就是……那个十字连线法嘛，然后在这个位置……打针肯定没事！”
王先民站起来，转身在自己身上比划，“嘿嘿，专业名词……时间长了都忘了。”
“你处方上的这些药物的说明书都有吗？你能确定这些药都适合肌肉注射？”
“说明书……没看过。这不，这么多年一直这么用，不是从来没出过事吗？”
儿科杨主任皱着眉头说，“我虽然上班也有二十年了，但实在不清楚你处方上的‘扑尔敏1/2支肌注bid’是为什么？孩子只是感冒，好像没有过敏症状啊？”
“呃……这不是怕孩子过敏嘛，尤其是那个头孢和青霉素，容易有过敏的症状，所以先用点抗过敏的药预防一下……”
杨主任目瞪口呆，无法作答。
周主任呛了一口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夏爽左右看看两位调查员，自己更懵了：参加工作十多年，首次听说竟然可以这样预防药物过敏！奇葩呀……难道说，用青霉素等容易过敏的药物之前，只是用些抗过敏的药，就不做皮肤过敏试验吗？
接着就忍不住问了一句，“你用头孢之前没做皮肤过敏试验吗？”
“没有！”
“那另一张处方上的青霉素呢？”
王先民看了夏爽一眼，目光中有些不屑一顾：“用过头孢了都没事，再用青霉素当然也没事了！林林这孩子和我是庄乡，我知道他从小身体就好，皮实，不可能会过敏，根本不用做什么过敏试验……再说了，做过敏试验不是还得另外花钱吗？林林家里挣点钱也不容易，我这不是寻思着能省一点是一点吗？”
一瞬间，夏爽感觉有一种叫做认知的东西正在大脑中轰然倒塌！
难道，教科书上说的那些知识仅仅只是知识吗？从大学开始就牢固树立的医学观点在这一刻遭到严重致疑：头孢不过敏和青霉素不过敏能不能划等号呢？两者虽说有亲戚关系但还是两种不同药物好不好……用容易过敏的药物同时用上抗过敏的药物就能防止过敏吗？
另外，一个人对药物过不过敏和身体好不好、皮实不皮实有几毛钱的关系……不是，是我听觉有问题还是对方思维有问题，或者这么多年……白学了？
问题是人家从医三十年中，使用各种药物竟从来不用做皮试，还从未遇到过过敏反应！这运气——包括这位王医生的运气和曾经被医治的村民的运气——真特么不是一般的好！
我去！医院里的我们整天规范各项操作规程，恨不能每一句话、每一个步骤都记录下来以便打官司时作为呈堂证供，看个皮肤试验结果有时还要两个人核对；每周一小考每月一大考年年考试量堪比高中生，考来考去都不外乎这些操作规程……却忽然有一天有人告诉你，你这些操作都是画蛇添足没事找事——你什么感觉？
扭头看看那两位调查员，都被雷击了一般，雷得外焦里嫩，大眼瞪小眼，一付不可置信的样子。
稍微有点医学常识和用药经历的人都知道，一些容易导致过敏的药物用之前必须做皮肤过敏试验。尤其是青霉素，据报道，过敏率高达0.7%－10%，过敏性休克发生率万分之0.4到万分之四，死亡率为万分之零点一。虽是小概率事件，可一旦发生，直接就属于医疗事故了，严重点够判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