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不出门,八不归家。然而苏寄自长安启程的日子,偏偏定在了初七。陛下的心头念未念过这句俗语,我不知晓。但我相信,苏寄的妻妾子女,定然将这话儿在心头过了千百遍。
苏寄同我,应说三门扯不上亲,十句言不上情的。但我心头总觉亏欠,甚是难安。
大抵是心头的亏欠经久浓烈,我这颗还未见太多的波涛的心,已然承受不下。所以临了,我还是没有听下戴让的劝阻,兀自打点了许多岭南之地能用到的东西,在众人的诧异里,平稳而出。
“长信殿前,苏大人有恩于我。今番大人遭难,我却无能为力…….”苏寄苍老的面庞,眼里的淡然,都让我无所适从。这样堂皇的话,愈说愈让我羞惭。旁人不知苏寄遭逢罹难的缘由,大抵还会觉着我重看恩义,然而于我这个始作者,却是无法昧着良心,也觉着我自己重情恩义。是以,本到了嘴边的一番堂皇话儿,最终说出,也不过一句,“岭南苦寒,苏大人保重。”
“劳二姑娘担忧了。”苏寄虽过半百,但一直康健,那日长信殿前一番话,气韵十足,全然没有龙钟之态。然而不过数日,短短一言便已显尽苍老。
“苏大人,您老再有什么话儿也甭再说了。这要误了时候,你我可都吃罪不起呐。”一旁候着的差役不耐的催促,生生的压下将苏寄原本欲启的唇齿。
自入长安,我从未想过要拿着身份压过谁。然而此刻我却这样做了,且做得这样的气势逼人。
太后赐给戴让的腰牌一直在我袖中藏着,出门之时我便想着,苏寄今时不同往日,免不了会有拜高踩低的人。有着太后的名头,打点什么的也好讲一些。然而我想的时候,不过是做个万全之备,却不想亲见了,便成了必要之举。
彼时,我心头原本的愧疚与见了苏寄之后的羞惭,尽数化作了朝着差役的一腔怒气。手中的腰牌狠狠的朝着着青衫的差役砸过去,同时厉声道,“掂量清楚了,今儿可是太后派我来为苏大人送行的。你一个小差役在旁聒噪甚么?难不成你吃罪不起陛下的命令,就承得了太后的责罚了!”
“不…..不…不敢。”长信殿的腰牌,他这等出入宫廷的人自然是该识得的。可他这番的面色转换,让我再度担忧起苏寄离了长安的日子。这人愈是拜高踩低,便愈是不近人情。现下我还能以太后相压,出了长安城,苏寄又该以何自处。
苏寄这样的情状,我不是未曾想过。但不曾想,待我立于他跟前,亲见这一番凄楚的时候,会这样的难受。鼻间骤然的发酸,藏于喉间的一厢愧言已是难出。
“得了罢。二姑娘是个好人,断不会将你方才慢怠我父亲的事儿同太后说的。退一边儿收拾罢。我父亲片刻后便同你们启程。”伴着一厢转圜之言,一抹幽蓝自我身后而出,端庄而冷傲。
“二姑娘可收好了,这腰牌尊贵着呢!”我还未晃过神来,这个女子已将那差役手中的腰牌夺将过来,重重的压在了我的手中。我方觉她话里意味不明,下一刻便得她低声明言,“二姑娘对着馆陶公主,也是这样的色厉内荏吗?”
所有愧疚羞惭,大抵都不如此刻的惊恐来得攻心。
“你……..”
“姑姑,姑姑,祖父走了。”
疑虑还在我唇齿间徘徊,身侧便跳出一个丫头,一言打断了我的惊恐。
苏寄蹒跚的步履迈出长安城的时候,我脚下几乎是不受的控制的想跟上前去。然而腕上突起的一阵力道,将我稳稳拉住。
“我要你这样看着,看着我父亲是如何走出长安的,看着我父亲是如何替你走出长安的!”
这女人眼里的恨意,是我从未见过的浓烈。而苏练湘身侧跟着的小丫头眼里的清澈,也是我从未见过的天真。
我惧怕了她双眸里那股噬人的浓烈,然而我也羡艳那个丫头的天真。
我同馆陶讲起这事儿的时候,馆陶先是笑笑,尔后轻蔑道,“苏练湘那女人,也不是个好人!莫要将她的话儿,当个什么要紧。”
练者,清洁。湘者,清澈。
然而苏练湘所给我透露的,却是截然相反的深沉。
“你瞧着苏练湘带着的那个丫头了吗?”馆陶摆手,散了侍候屋内的一众丫头后,随即轻声问道。
不知馆陶所问何意,是以只得颔首,照实说了来,“可是那个叫苏练湘姑姑的丫头?”
“呵——”馆陶似是听了什么笑话一般,随即一声轻嗤道,“十几年了,也就苏练湘能忍住了!”
馆陶话里藏着的东西,不必我问,她自会同我明白。我知晓,是以并未追问。只是于她沉思的时候,兀自替她添了茶水。尔后,静默待着她道出缘由。
“我同你讲个往事罢。”馆陶的手指在杯沿轻抚,眼角眉梢俱是冷意。也是这样的冷意,让我觉得,这个往事同馆陶自己有关。
“是多久前,我不记得了。但我记得,那年我刚入长安……”馆陶双眸惹雾,似是追忆到了不能提及的过去。
烟柳繁花,锦绣长安。风雅文士,豆蔻少女。
这是馆陶往事里的初见,这样的合适,这样的美好。然而世间的最难测的便是情事,由来难测,结局难料。
馆陶说,那个男子风雅万千,举手投足皆是儒雅,是代国那一群常胜将军所不能有的。看惯了豪迈不羁的她,这一次就那样不知所以的倾慕了这个男子。
她同他坐看云起,同他赏花品茶,同他历尽了世间男女都会羡艳的风雅。然而最后,他却同另一个人,领略了红烛灯下,巫山云雨。
我问馆陶,痛心吗?
她只说,“我只痛了一年,因为我遇到了陈午。他们痛了十年,因为这一生没有我的放过,他们到死不能执手。”
送到嘴边的茶水,再饮不下去。我有些疼惜这个公主,有些疼惜她的执拗。
“可现在,我打算放过他们了。”对上我的疑惑,馆陶旋即一笑,随后从碟子里拣了一刻酸梅放入口中,笑意晏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