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三,宜求子祈福,宜开光祭祖,着实是个难遇的吉日。可偏分在这承了吉兆的日子里,皇后露台祈福,却遇了供盘碎,玉帛裂这样的噩头。
消息从汉宫传到奉常府上的时候,方过辰时。彼时,我同戴让正闲坐后/庭一处煮茶赏花。
前院传信儿的丫头急急忙忙的赶来,一个不防,同我撞了个满怀。这丫头应是个新来的,见了这情状突然的发了愣。眼神在我袖口的湿润和地上散着热气的茶盏之间来回流转,约莫半刻,方才惊觉回神,脚下一虚继而伏跪地上,身子不住的发颤。
见着这丫头如斯模样,心下一滞,长信殿的一幕一幕又似回到了跟前儿一样。我忍不住的想着,大抵那日甄儿也似这般情状,无法辩驳,却也惊得忘了告罪,能有的不过是藤条落在身上后,那本能的对痛楚的阵阵宣泄。
良久之后,微风乍起,带着清晨的些许凉意。凉意不甚,却足以穿透身上一件薄衫,足以抚走心下一阵愁思。
“茶不过三分热,不曾烫着我的。起来罢。”不必身受,却已感同。先前心下一阵离思,早将手上丝丝疼痛化作一阵清凉。
“自个儿瞧瞧。”见地上瘦弱的身形久久不动,不知为何,竟不顾的规矩的翻了袖口将手臂伸到她眼前,手臂内侧白皙无痕,莫说烫伤,即便一点儿瑕疵也是不见的。见那眸中神色暖和,复又道,“姑娘我还能骗你不成?”
杏眼怯怯的在我手上转动,许久了,方才嗫嚅道,“姑娘,真…真无碍的么?”原以为不过是长得小巧,却不想真是个未长开的丫头。话语声调,俱是青涩。
“无碍。”含笑轻答,旋即柔荑微动,一截撒花茶色袖口再度将手臂一段白皙覆上。
“收拾了下去罢。”戴让于一旁轻启唇齿,吩咐的虽是旁人,可双眸却是紧紧的扣在我身上,我知晓他心下的疑虑。毕竟方才情急,那丫头未曾注意茶水实则是泼在了我手臂的外侧,可戴让好似却是瞧了个清楚明了。
对此,我没有直言告知。只是徐徐三两步,而后伸手折了含笑一支,叹道,“亲见别人折过这花,如今再让我自个儿折一次。这滋味儿果真不好受。”说罢,折身对上戴让那双同我无异的双眸。不过片刻,那眸中的疑虑便被一阵浓愁尽数取代。
含笑,叶狭且圆,花黄又淡,芳香甜浓,性喜半阴。非是我所喜好的,却是甄儿所钟爱的。
在吴郡薄府,甄儿便在后院子里养了许多的含笑。每逢此时,都是满院的淡黄,一室的甜浓芳香。
我犹记得,薄府含笑第一年开花的时候,甄儿不仅邀了前院后院的众多婆子姐姐同赏,还央了我去请爹娘也来瞧瞧。想必,那时的甄儿便是作了丑媳妇给公婆讨好的心思的。
可我娘出身商贾,懂经商之道,通算计之法,可于这等文雅趣事着实不甚精通。倒是我爹素爱花草,真夸了甄儿几句,说是甄儿一个不迈二门的小丫头能将含笑这样性喜半阴的花儿养得这样好,委实不易。
这样一番追忆,回神之时,又是许久。地上的茶盏碎片已被那丫头尽数收拾了,彼时正躬身侍立一旁,回着戴让的话儿,“方才来了个穿浅蓝衣衫的姑娘,说是宫里头出来的,还说什么出了天大的要事,要让奴婢赶忙儿了来将这东西交给大人的。”说罢,丫头从腰间摸出一张白帛递给戴让。末了,还不忘努了努嘴,好似在同戴让说着,这般着急原是因着旁人说了有急事方才冲撞了我一般。
戴让眼里头,大抵是不再能入了别的女子的情态容色。微微颔首,继而接过白帛,便将目光转至别处。
戴让本就容貌昳丽,此时神色聚集,更显三分稳重。纵我瞧了这样的神态多年,此时也不禁看得弯了眉眼。
“你先下去罢。”不过半刻,戴让便匆匆收了白帛,朝着那丫头轻声吩咐。又是片刻,见那抹身影没了踪迹,方将那白帛交予我手中,沉声道,“送信儿的,应是长信殿那边的人。”
随着戴让的声音没入耳际,白帛之上的字迹已全然落入我眼中。昔日各宫送来东西,清点数量之时,俱是甄儿点数,白嬅记录。
落笔沉重,起笔飘然,这是白嬅的亲笔!
“皇后宗庙祭祀,上达刘氏先祖,遇供盘碎,玉帛裂,已是噩兆。偏偏今日又是太史令亲推了的大吉之日。”戴让眉目紧蹙,已然是一番焦虑,可却不忘顾及我的情绪。侧目打量了我的神色,发觉我神色并未有太大变换,方复道,“若真如此,怕是……..”
话转嘴边,终是下不了心,开不了口。
我合了白帛,走至煮茶的小炉旁边,以着这一方白帛便将茶壶从炉火上挪开,旋即指尖微微松动,便见白帛缓缓飘落,继而落入明晃火中,燃起缕缕轻烟。
“长信金华二殿内,当着陛下群臣的面儿她都没能得逞。难不成几个盘子,十丈玉帛,就能阻了这段天定姻缘不成?”从甄儿被判入织室劳作时,我已不再是面对皇后的出击胆怯回应,唯求自保的那个薄阿渝了。彼时我要的,绝不是保自个儿一隅清宁!
诚然我这番话说得再有底气,可并不足让戴让打消心底的担忧,“莫说皇室,即便寻常百姓,也是看重这些的。恰如长信殿一事,若不是太子殿下及时带了太史令前来,你如何能脱身呢!”
纵然戴让此言直中我心下顾虑,可我如何能让他知晓,今日我确实又面临着一次生死徘徊呢?
“哥哥若放不下心,那便帮小妹一个忙罢。”我努力的压下心头的紧张,故作淡然的说道,“派个丫头去堂邑侯府上走一遭,找一找喜鸢姑娘便可。”
堂邑侯陈午,馆陶公主的驸马,当今皇后的亲女婿。这番缘由,也难怪戴让眼里会有那样的讶异。
“哥哥若信小妹,便莫要问缘由,只帮了小妹这个忙便好。”非是我不愿同戴让说个明白,只是这汉宫约莫一年的日子,让我害怕。我害怕若有一日事实败露,戴让作为其中之人,会难以脱身。
戴让不是个爱追究竟的人,况且我已然说出这样的话来了,他不会不信,所以便不会再问。无奈一笑,便道,“只要你能保全自个儿,哥哥有什么能信不过的。”顿了顿,又道,“此事原不难,可派去的人该以何种由头去找上这位喜鸢姑娘呢?”
喜鸢是馆陶身旁的侍女,随便一说的人大抵是见不着的。可太过明目张胆,怕是未曾见到喜鸢,便被旁人盯上了。
细细一番思忖,脑中俶尔闪过一念,旋即笑道,“便说喜鸢姑娘上次交给她的白玉如意还不曾送出,特来归还。”末了,想到一事,又补道,“我看方才打碎茶盏那个丫头就好,让她去罢。”
太过灵巧的反而惹人注目,那丫头眼神空灵,且涉世不深,这样的事儿最是合适这样质朴单纯的人去做。
“嗯,小妹如何说,便如何行罢。”戴让面色已经平缓不少,可话语之间仍旧透着一股忧虑。
我不欲多说其它去缓解这一丝忧虑,因我知晓不到安稳一日,纵我说过天去,戴让仍会忧心不止。
可诚然如此,我也按捺不住,想要一句玩笑,让戴让有片刻释然。是以,打趣道,“哥哥话语之间这般担忧,莫不是这奉常府上寻不出一对儿白玉如意来?”
戴让决计未曾料到我有此言,骤然一愣,旋即忍俊不禁。瞧见他俶尔舒张的眉目,我也忙跟着附和笑开,生怕我一个迟疑便让他觉出我故作的淡然。
面上笑开,心下却是愁云惨淡。
馆陶同我之间,到底没有什么情分存在。仅有唯有的,不过是她往日邀我相助的利益纠葛罢了。况且时隔良久,今时今日我已然不能十二分的确定,她馆陶还仍旧需要我这份微弱的相助。
纵然如此的不确定,可我依旧只能棋行险招。
太后那里既然只派了白嬅来同我传信儿,便表明此事之上她大抵助不了我几分了。而刘启那里,我也不能作过多的期盼。毕竟长信殿一事方过不久,若他再度为了我生出什么事来,怕那才真是会让陛下要了我的命罢。蛊惑太子,这样的罪责,我不确定我有命担下来。
是以,抉择之后,我能依仗的不过只有一直埋在暗处的馆陶罢了。
彼时,我才是真的体味了一次生死较量之前的安宁。这样的不安,又这样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