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本不过一桩宫婢私通的**事,却不想因着太后的俶尔病倒,一个不甚,惊动了陛下。陛下素来孝悌,莫说皇室中人,即便天下人也是晓得的。太后的病,来得及,却来得有缘由。
急火攻心,忧思过度。这是徐太医亲口断言。
太后素来性稳,不喜急躁,不爱怒火。可薄家姑娘自打入宫,便连跌的让太后焦虑忧心,整日忧思。今日更甚,仅因着一个下作宫婢,便对太后不休纠缠,以致让太后急火攻心,病起心头。这是陛下听了徐太医的诊断,抓起榻前小案上太后夜里饮水用的杯盏砸过来时的震怒所言。
彼时,我方明白了何谓天子。天子,天之骄子,万民之主。杀伐决断,了人性命。不过须臾之间话儿一转的常事。
我抵不过的,可此时确实也没人再来帮我抗一下,挡一下。毕竟,平日里处处维着我,时时护着我的人,正躺在床榻之上,双目紧阖。
暮春初起,天不寒,可也不甚暖和。昨夜事发急切,身上披着的不过一件单面春衫,不厚,却也不是太薄。若放在平日,穿成这样在上林苑走一遭,也不打紧。可现下我却已在殿外跪上了半夜,莫说走一遭,就是乍起一阵凉风,也能吹得我摇摇欲坠。
我在殿外静静的跪了半夜,可殿内,却不是静静的过了半夜。太医来往上下,宫婢行来走出,连陛下及一众姬妾都急得焦躁踱步。
半夜,四个时辰。晨光已然熹微,可殿内却没有传出一句太后醒来的吉言。若说甄儿的事情被撞破时我是急了,怕了。那现下,我就是慌了,乱了,恐惧了。放眼偌大汉宫,除却了一个太后,大抵是无人希望我真正的活着。虽说太后那里也是有着条件,有着算计的。可身处这个处处危机的汉宫,有着这样一个算计的活着的,谁说也不是好的了?
“姑娘,起身进殿罢。”我正这里胡乱想着,流素姑姑有些喑哑的声音忽而在头顶响起,“太后,醒了。要见你呢。”错愕的抬头,瞧见的是流素姑姑疲倦的面容,噙在眼里的泪。大抵,她也是同我一样,忧了半夜,恐惧了半夜。不过,她的这一脸疲倦,一把热泪里,多得过去的是比我的真心。毫无算计。
“劳姑姑扶我一把。”愕然半晌,醒神后忙将柔荑朝流素姑姑的方向抬起。大抵是双手太久无动作,猛然抬起,都能听见关节间的作响。
确实跪了太久了,即便借了流素姑姑的力,仍旧一个踉跄,继而,再度双膝着地。
“姑娘慢些,慢些,跪了半夜了,起身别急。”撞上流素姑姑眼里的关切,我竟有些鼻酸。旋即低头,怔怔的瞧着脚下这一块块四四方方的地砖,半响才再度抬起头,苦笑的摆摆头,说道,“姑姑受累,扶着我些罢。”
流素姑姑也不多说什么,鼻间悠出一个字节,“恩”
到了内殿,我不敢再让流素姑姑扶着我了。现下内殿里心思各种,保不齐我哪一步那一句话,就有人等着抓了我的痛脚,狠狠的下手了。
每一步,不想踩在针尖上,却是同压在棱角上无疑。每迈一步,我都心下告诉自己,记着今日罢,记着这疼痛罢。别忘了就好,别忘了,日后才会真的克勤克谨。
“民女薄阿渝,拜见陛下。愿陛下长乐未央。”跪倒唱罢,朝着榻上又是一磕,“民女有罪,累受太后。”哽咽了许久,又徘徊了许久,方才喑哑,“太后罚了民女也好,杀了民女也罢。只求太后长乐无极。”
“你这丫头,哀家怪了你什么了不成?就期艾成这模样,何苦来的?”这样长的一段话,太后虽是不断欠儿的说出来了,可到底是气息不足,一段话说的高低不稳。
“民女…..”原想再搏一搏太后的恩德,赌一赌她对我的偏颇。可话到嘴边,脑中回响着太后方才那一段气息不足却满含关切的话,那一句要为甄儿求的情,再也吐不全了。
“求太后责罚。”
我不知我踌躇半晌,思忖良久,为何会吐出这样的一句话来。可好似我心里就是想说这样一句话来的。我念着太后的恩情,不愿再让她累受,可我也想着同甄儿的情分,不舍她独受罪责。
“罢了,罢了。”太后连叹两声,之后便良久闻不得话语。内殿须臾间退回了昨夜的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头顶才悠悠又声起,“这事儿,交给皇上处置罢。哀家累了。”
心里的那一颗巨石终是狠狠落下,尔后惊起千层惊涛。余光瞧见的那一抹玄色此刻如同悬崖峭壁,冰上利刃。惊得我声色俱暗。
“母后安心,儿臣处置了便是。”
视死忽如归,大抵就是此刻的心境。双双微微阖上,等待着那终究要来的判决。
可峰回路转,大抵也是这样的情状。我双目还不曾完全阖上,耳际便急急跃进一声焦急,“父皇,儿臣有话要说。”
因我低着头,是以我瞧不见刘启此时的面容,可从声音来判,他大抵也是急了。至于旁人,我想,应是各有声色,但绝不会有皇后的好看。一国之母,想来此时的神色,应当精致极了。
“你当真想清楚了,便说罢!”陛下一声允诺,有诧异,有不解,更多的,怕是怒气。
目及的地方,在我右上,那跳进我眼帘的一角月白,正是昨夜匆匆而来的刘启所着。旋即,那一角微微上移,应是穿着他的人手起作揖带动了它。
“儿臣,想清楚了。”他的声音,此刻已然恢复了往常那般的波澜不惊。如同方才那个急急跪下求情的人不是他一般,那样的镇静。可我很是欢喜,欢喜他说下每一句,“阿渝将嫁儿臣为妻,且太史令也测出了忠女星陨,其主必伤的箴言来,即便父皇不信,母后不信,甚至于天下人不信,但儿臣不得不信,不能不信。儿臣,不愿待将来懊悔。”他说了许多,我最欢喜的,莫过于那一句——不愿待将来后悔。
“她毕竟,还未同你行大礼,拜宗庙。算不得我刘家的媳妇,更算不得你的太子妃。”此时,我有些心灰意冷了。我甚至觉得,我同刘启,大抵算是到头了。
但他不这般想,他想的比我多了许多。所以,那一角衣衫再次扯动。自然,后来他所说的更是大胆了许多,“儿臣待阿渝,恰如父皇待母后。纵有旁人,唯她独好。”
话毕,内殿再次寂静,静得让人有些害怕。
“也罢。太子大婚在即,生了事端也不吉利。”少顿,随即道,“可有些事,总归得给众人一个交代。”言罢,只见得一双黑色宫靴从眼前划过,尔后脚步声消失于耳际。
待得那双黑色宫靴再度从眼前划过,继而落定。甄儿便如意料中的那般现于殿内。她衣衫还是昨儿夜里的衣衫,可上面的血渍,脸上的红肿,却不是昨夜的了。昨夜虽是挨打了,可毕竟太后跟前儿,众人都给着面儿,打不得太厉害。现下好了,背了太后的面儿,打得重了,也狠了。
撑在地上的手,委实有些发抖。可我不敢表现得太过明显,天子跟前。我怕我一个不留神,甚至于一步踏错,便足毁了刘启方才一番唇舌。
“奴婢…..奴婢甄儿,拜见陛下,陛下长乐未央。”纵是伤痕无数,气息奄奄。可该有的礼数,甄儿却是一样不少。如同往常那般,步步稳当。
“朕今日传你前来,不为旁的。只要你当着众人,以你主子——薄阿渝,起个誓。昨夜的事儿,朕便不再深究。”浑厚的声音再度响起,震得殿内再度寂然。
如若说我如今要拼死保全甄儿,是为戴让。那此刻,甄儿脸上的踌躇,想必也是为了戴让。
“你要知道,朕不是在同你周旋商量!”甄儿的踌躇落在了我眼里,自然也逃不过陛下的眼。
这般不容置喙,莫说甄儿,便是三岁的孩童,也是能听出的。甄儿予我的,不多,但也绝不少。此刻,我自然不愿做甄儿的犹豫不决。撑着地砖的手,不动声色的握紧,又放开。
这样的动作,不明显,但足以让甄儿瞧得真切。
“奴婢斗胆,求陛下明白示下,想让甄儿起的,是个什么样的誓言?”
“终身不嫁。”
话罢音落,甄儿单薄的身形,忍不住晃动。眼底眉梢,俱是痛色。
陛下果真天子,一言便断了甄儿的往后。即便私通又当真如何,即便真情不舍又作何意?难怪陛下开口便要以我起誓,大抵是认准了甄儿的命脉,掐住了她的踌躇。
“以薄阿渝的命起誓,他日若你婚嫁,朕必取她性命!”言简意赅,句句刺骨,帝王终究是帝王,那里容得你有缓解的机会,“忠女星殒,其主必伤。太史令的本事,朕向来信得。”
是活吗?
是的。
陛下给了我俩一条活路,应当是说给了我一条活路。于甄儿,这条活路如同死路,即便头破血流,也不复得出。
甄儿的一番誓言,我没来得及听,就急急昏了过去。双目阖上之前,我瞧见了扑过来的那一片月白,那样亲近。可我也听见了甄儿的抽泣,那样无助凄然。
双目阖上,耳畔骤然清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