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元十三年三月,薄太后于长乐宫旧疾复发,养于床榻日夜难眠。同年五月,薄太后身体日渐衰弱,大有油尽灯枯之势。
当今陛下素来以孝治天下,此番太后病重更是日日夜夜于长乐宫侍疾。一日,太后对着于榻前伺候的圣上念道,“今哀家缠绵病榻已久,恐回天乏力。念及此,心中难免有所挂念。”
闻得太后此番言语,圣上不免悲戚,掩面而哭。太后见圣上此番,心中已然知晓。遂又言,“哀家如今儿孙绕膝,享尽天伦,应无可挂念者。可唯独牵挂吴郡母家,老想着,能在油尽灯枯之前再看一眼吴郡的山水,瞧一眼母家的亲人。咳咳…..”
此时圣上刘恒已然涕泗横流,握住母亲在锦被外的右手,言语之间抹不开的难过,“母后何苦说这些丧气的话,母后乃是我大汉的太后,应当是福寿绵长的。”言罢又紧紧的将母亲的手握了一握,本不欲再言,忽又念起什么。又道,“此去吴郡路途遥远,山路崎岖难行。母后此番既挂念本家族人,儿臣便下道圣旨,召他们来长安侍疾便可。”
榻上,薄太后闻得儿子这番言语,一抹的欣慰的笑意自嘴角晕开。费力的从锦被中伸出左手覆于刘恒的手上,有些激动的应道,“此番甚好,甚好。”
又过了好些时候,刘恒见母亲入睡。遂起身往未央宫处理前朝事务。此两月,因着为太后侍疾,前朝的政务已然是积压许多了。想到这里,刘恒不免加快了脚下的步伐,随侍跟着的一干宫娥太监亦是匆匆的跟着,唯恐落下个伺候不周的名头。
而此时,长乐宫已然不是刘恒在时的情景。此时的薄氏,斜靠在榻上,虽还是一副病态之容,可神色之间的威仪却是令人不敢造次。
薄氏伸出手轻轻的抚了抚盖在自己身上的锦被,朝着榻前站着的侍女吩咐道,“流素,你赶紧修书送到吴郡。告诉他们,陛下不日便会派人前去吴郡召哀家本家亲近之人来汉宫侍疾,让他们早些备着。”
被唤作流素的侍女答了一声诺,便欲退下。薄氏似又想起了些,抬手又将她唤回,“记得,让送信之人将此事做得严谨些。”
这厢流素又是应到一声诺,方才徐步退下。流素原本不叫流素,流素本名文素,应当是个好名字的。可流素的父母都是乡下人,大字不识几个。只晓得文有安顺懂礼之意,素有不华不躁之情。可流素父母不知道的是他们的女儿日后将步入汉宫,他们亦不知当今太后的名讳中亦有一个文字。名讳冒犯主上,本应以大不敬之罪处死,可一向眼中不揉沙子的薄氏在那一日,却揉了流素这一粒沙子。薄氏当日言,“不知,应无罪。既知,便要避了去才好。”说完,薄氏唤来流素于跟前,细细打量了一番后赐予一字流。并言,“流水千里,亦有源头。水流万江,应知从来。”那日起,文素便不叫文素。再后来,流素因心思巧致、克己守礼为由,被太后收于长乐宫侍候。
待到流素退下,薄氏才略感疲乏的抚了抚前额,自言一番,“若非恒儿孝字当心,薄氏怕是再难有出头之日咯。”
她原想着,若有朝一日她这副残躯没了生气,即便凭着皇帝素来对她这个母后的敬重,薄氏一门也不至于到惨淡无光的境地。可近年来,自她发觉皇帝愈发爱重皇后之后,她这颗原本安稳的心便开始日夜跳动。精明如薄氏,她怎会看不出皇后那愈发独大的心,怎会看不出朝野之中渐渐多出的窦氏子孙,退却的薄氏门臣。
骄傲莫如薄太后,她怎么会允许椒房殿的手伸到她长乐宫中来?她怎会允许窦氏一手独大将朝堂之上遍布她窦氏的子孙?她怎会允许自己付诸大半生的心血只换得薄氏一门区区十几年的荣光?
她要的,从不是薄氏一门这短短几个秋的尊荣,她要的是薄氏一门永荣不灭。
薄氏这一生都在这汉宫中行走,心思全盘都是付在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中的。这样的一个她,怎会不知该如何保住这一门的荣宠?
她知晓,她为帝母,皇帝以孝治天下,所以她为博得了薄氏一门的荣耀。她也知晓,皇后为帝妻,凭床弟之间的缱绻,亦为窦氏赢得了一族的荣光。
薄氏深知,这世间,足以影响皇帝的女人便仅有这样的两个人——帝母与帝妻。她知道,只要薄氏一门再出一个如她或是如窦氏一般,足以影响帝王抉择的女人。那么纵使天崩地裂亦无人再能更改她薄氏一门的荣耀了。
是以,近年来薄氏都与母家有着书信往来。幸得薄氏祖上照拂。年初,远在吴郡吴县的薄氏本家传来书信,信上言道:姑家侄媳的女儿今年来出落得愈发的俏丽可人了。
这厢想到信中俏丽可人的侄孙女不免心中欣慰,可转念又想到自己此番的举动将会令这个原本应在薄氏光环下照拂的孩子从今步入这波云诡谲的汉宫,心下又是一番的难言。
薄氏忽然起身,拣了架上一件外衣披上。徒步在这住了许多年的长乐宫中徐徐行走。她在感受,她在平静。她在感受这一生的无上荣宠,她在平静这略起波澜的心。
圣宠,应在谎言之下进行。这是她在被高祖临幸那一年里所知晓的。
生存,应在隐忍之下险获。这是她在携先帝赴往封地那一年所明白的。
荣耀,应在豪赌之下囊括。这是她在代王变为皇帝那一刻所清楚的。
宫女,夫人,到如今的太后。她付出了太多,可薄氏若想保住这荣宠,需要的便是另一人同她这般的付出。
这一刻,她忽然觉得她这场病就快要好了,可她恍惚之间,又觉着她这场病好像又不会好了。
透着前殿的那一幕珠帘,她瞧见了外头愈渐明朗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