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入了夏,安庆县便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场大雨,且一下就是好几天。天边乌云压得很低,轰隆隆的雷声合着滴滴哒哒的雨声吵得人有些心烦。
秦文迷迷糊糊地从床上坐起来,揉了揉还有些痛的额头,一时间有些恍然,抬头往周围一望——整个屋子不大,却又显得有几分空旷冷清,靠着床头的一侧立着一个一人来高的柜子,柜门上的雕花已经磨得有些糊了,屋中央摆着一张缺了角的红木桌子并两把有些年头的椅子,再往外头便是屋门口,一张竹帘子吱吱呀呀地摇晃着,雨水也被风吹了进来,连门口的地面都有些润湿了。
见此情形,秦文总算清醒了过来,揉着额头无奈地叹了口气,朝门外喊了一声:“谁在外头?”话音刚落,便见屋门口竹帘子一动,一个五十岁开外的老嬷嬷急急忙忙进了屋,见秦文靠在床边,忙将竹帘子往门框上系紧了,一边往里走,一边劝道:“姑娘怎么起来了?快些躺下!哎,快捂着被子,这天还凉着呢,可别伤了风……”
秦文勉强笑了笑,招呼曹嬷嬷往床边坐了,笑叹道:“我在屋里躺了好几天了,心里闷得慌,偏偏外头又下着雨,也出去不得!”
曹嬷嬷挨着床边儿虚坐了,打量着自家姑娘面色虽憔悴,可精神确实好了不少,心头便舒了半口气,笑道:“看这天儿,只怕还得下两天雨,姑娘在屋里歇一歇也好。前头一个月忙着赶路,前几天才在这县里头落了脚,可……”曹嬷嬷说到此,猛地顿住声音,飞快地扫了眼秦文,见秦文面色无异,方将一席话咽回肚里去,改口问道,“我方才瞧外头有个小哥拎了好几条活鱼,个头极肥。说是因这两天下雨,河里涨水,冲了些鱼出来,在水洼里顺手捞的,卖得也比东罗巷便宜。姑娘可想喝点鱼汤,我这就去买了来?”
秦文闻言,又是好笑又是无奈,“您也真是!咱们家何至于连几条鱼都买不得了?偏您还来问我!”
曹嬷嬷暗自吁了口气,自家姑娘都吃了半年的素食了,说是为老爷守孝。可姑娘原本身子就弱,前头一个多月又是一路奔波,哪能半点不沾荤腥?若是老爷还在,也见不得姑娘这般糟蹋自己!如今可好,姑娘可算是自个儿想明白了!曹嬷嬷想着,那悬着一半儿的心总算落了下来,忙笑眯眯地应道:“哎,我也糊涂了!我这就买去!”说着便利落地起身往外头寻那卖鱼的小哥去了。
秦文看着曹嬷嬷的背影,又扭头瞧了瞧窗外越下越大的雨,慢慢吐了口闷气。她不知道自己怎么能又活了过来,明明前一刻她还看见车窗前的玻璃碎成了片儿,扎在身上都感觉不到疼。临到死了,她只是替自己觉得可惜,她吃过苦,白手起家,一路摸爬滚打,眼看着日子越过越顺,可惜却没能遇到个好男人……
想着,秦文又无奈地笑了起来,她这算是白捡了一条命,却可惜了原本那小姑娘。
这姑娘家里原本是江南一带有名的富贾,家里只得她一个女儿,又因着早年丧母,小姑娘从小就跟在自家老爷子身边,被秦家老爷子捧在手心里养到了十四岁。偏秦家老爷子后头忽然就得了重病,硬撑了一年替女儿相看好了女婿,又拼着最后一口气把女儿给嫁了出去,但凡家里有的铺子、田产、银两几乎都算作了陪嫁。
女儿出嫁当夜,秦老爷子就归了西,一对新人合卺酒都没来得及喝,便急匆匆地赶往秦家料理后事。因秦老爷子挑的这位女婿先前考中了举人,原本计划着要往京城参加春闱,是以秦家老爷子百日刚过,这位秦姑娘就依着秦老爷子的遗言,随着丈夫往京城奔。
一行人紧赶慢赶,眼看要到了安庆县,京城那头便有消息传出来。原是岭中一带的举子对前头几年的科举有些微词,圣上动了大怒,下旨让礼部重开秋闱,原本定于二月的会试则推迟到了下一年,凡是今年进京赶考的举子,都得在京城再考一次秋闱,待秋闱考过了,才能参加次年的会试。
旨意一下,那些个进京赶考的举子是有苦难言,却又不敢妄议朝政,只是私下里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好在后头圣上又降了恩旨,凡是进京赴考的举子都可在国子监登记造册,每月领取膏火银八两,直至来年会试。一帮举子这才松了口气,有那爱四处游玩的,索性趁着**烂漫到各处赏景吟诗去了。
可巧安庆县所属的知府吴方中起了兴致要在县城外的烟波湖上办文会,广邀一众学子赴会,这位秦姑娘的丈夫陆慎便在受邀学子之列。陆慎欣然收了帖子,小姑娘便依着丈夫的意思暂时在安庆县落了脚。一通忙乱下来,从成亲到如今,竟过了半年,阴差阳错地,一对新人却还未行夫妻之礼。
文会过了没几天,秦姑娘便听说陆慎极受吴知府赞赏,原本该是欢喜的,结果转过头就得了消息,说知府夫人听闻陆慎家里的事儿,便有意替陆慎说媒,秦小姑娘又惊又气,加上原本就心气郁结,这一急便病倒了。
其实,当初秦老爷子挑女婿的时候便叮嘱过女儿:“此子野心不小,不过心有谋算,处事沉稳,无奈性子也凉薄。但他到底没在官场打磨过,还存了些良心,不至于忘恩负义。咱们家若是寻常商户,爹也断不会看中陆慎。难就难在你爹半辈子都钻在钱眼里,这份家业攒下来,于你却是祸事!你没个兄弟帮衬,若嫁了寻常人家,也是给人家招祸;若是进高门大院,一来,规矩重,不比家里自在,你少不得要受委屈,二来咱们身份毕竟差了些,别人不一定看得上,即便看得上,也是看中银子,最后只怕落得人财两空。爹给你挑的这个女婿,才学眼光都不差,日后前途是不用愁了。他又是个有谋算的,不至于为了几两银子害你性命。你只记着,凡事尽好本分便是,陆慎为着自己的前程,也不至于做出抛妻弃子的事儿来。别的,你无需多管,也用不着委屈自己,爹都替你安排好了。”
秦小姑娘当时虽含泪应了,可冷不丁地听说丈夫可能要另娶他人,难免不气闷郁结,再加上陆慎近几日早出晚归,半句解释都没有,原本的秦姑娘伤心太过,最终没能缓过来,却让秦文得了便宜……
出了会儿神,秦文总算慢慢理清了思绪,叹了口气,正要往桌边去倒茶,却听见外头小丫头翠儿在廊下急急忙忙地喊道:“奶奶,爷回来了!”
(注:国子监发的膏火银就相当于今天的生活补助,助学金之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