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成栋心肝发颤,赶紧重新低头查阅一遍,确实是篇好文章,不禁文藻优美还经世济用,没什么问题啊。他猜摸不透御上意思,担心自己说错话,只能忐忑不安地垂头站着。
“爱卿,知道这考卷是谁的吗?”皇帝依旧笑眯眯的。
地下众人齐齐摇头。
考卷上考生姓名都是封住的,只有录取排榜结束后才会拆开卷宗,查看名讳。杨成栋手里这份卷子卷头并未拆开。
“众卿们不妨都看看,也帮杨大人好好想想。”
皇帝的话焉能不从?众臣顿时围上来七嘴八舌。
“这,应该是翰林院修撰林轩意吧?他正是当年会试第一会元,因为太过出色,直接免了殿试就任。”
“不对,不对,这文风更鞭辟入里。应该是钱叔潼。”
“胡说,这明明就是孙思言的……”
大臣们左一句右一句,谁也说服不了谁。这个也像那个也像,眼看着就把当年会试前十名数了一遍。赤炼英就坐在高台上看他们争辩,笑得越发亲切,众人心里也就越没底。
最终一切归于鸦雀无声。
杨成栋拿着那份考卷,就跟大伏天抱了个火盆一样惶惶不安。浑身衣服都被汗浸透,衣领上能结出层层白花花盐霜。
“还是让朕来告诉你们吧!”赤炼英蓦地脸色一沉,猛地一拍宝座扶手,上好黄花梨木裂开条条细纹:“这就是你们口口声声不堪重用的西爵的试卷!”
“这,这……”杨成栋眼神闪烁,汗如雨注。
“拆开卷头,你们都给朕睁大眼好好看看!”
杨成栋慌手慌脚地拆开卷宗,果然见上面苍劲有力地写着西爵二字,白纸黑字,清清楚楚。他不禁颤声惊叫:“这不可能啊!西爵的试卷明明……”
啪!
另有一份试卷自头顶扔下来,来不及拾起就已经看见白晃晃的宣纸上写着西爵的名讳。而接下来行行墨迹乏善可陈,与方才那份拍案叫绝的佳作差了不止一个等级。
“刘综,赵立,王子縢!”赤炼英起身,负手而立。
“微臣在!”
三人连忙出列。卑躬屈膝地要扑到地上。
从左到右,分别是礼部尚书刘综,礼部侍郎赵立与王子縢。三人抖成饺子馅的心都有了,当下什么也不敢说。
“当年会试你们是主考兼同考提调,你们有什么要解释的?!”
“这……”刘综颤抖着擦了擦汗,忽然灵光一闪:“这,这也许是有人伪造的!对,一定是伪造!”
都到了这一步,他已经豁出去了。云觞对舞弊严惩不贷,横竖都是死,没人能处变不惊。
刘综抢过杨成栋手里那份试卷,说:“陛下!这肯定是假的啊!”
“刘大人说话可不能太快啊,免得闪了舌头。”一声悦耳而高扬的女声自身后传来。
满朝文武都一怔,转头一瞧,只见一抹明丽的身影走过。窄袖绛紫,短衣骑服,腰际的翠玉蹀躞带悬挂匕首,随着步伐轻轻晃荡。
那人正是公主赤玥羲。
她走到刘综面前,慢悠悠地将手里的一份抄本拍到刘综胸前,似笑非笑的嘴角一扬:“我听说刘大人善于辨识笔迹,这些应该不是难题吧?”
礼部尚书只瞟了眼抄本就腿软了。
“这抄本是西爵老师平日讲学用的,所有太学院学生都是亲眼见老师一笔笔写下来的。刘大人一定要分辨仔细啊,看看到底哪份试卷是老师的真迹。”赤玥羲笑容盈面。
刘综脸色煞白,再也支撑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陛下恕罪啊!陛下恕罪啊!”
赵立王子縢也扑通跪地哀求。
“哼!是要大刑伺候还是老实交代啊?!”云觞皇帝冷哼一声。
礼部尚书赵立手一直自己上司刘综,抢先高声答道:“是,是刘大人收了林家的钱,将会试第一的卷子誊抄篡改名讳,然后再伪造一份掩盖,这一切都是刘大人的错!”
“对对对,卑职们只是听命行事而已!”
王子縢也连忙把自己往外摘。
刘综气得面色紫青,手指着他们破口大骂:“若不是你们给林家往上递关系,本官又怎会认识这等商贾人家!现在倒撇清关系,休想!”
啪!
赤炼英重重地一拍桌案,龙颜动怒:“都到了什么时候还相互推诿!就是因为有你们这些蛀虫,朝廷才不得安宁!人才是社稷之根基,三岁稚童都知道科考之重要,你们这些食君俸禄的高官要员是等着朕砍头呢吗?!”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满朝文武慌忙跪了一地。
“你们眼里还有朕吗?啊!你们分明就是颠倒黑白,目无法纪,想要图谋这云觞江山是不是?!”
赤炼英厉目含雷,斥责像汹涌的骇浪淹没台下跪拜的众人。
“父王。”玥羲慢慢走上台阶,来到高台前,笑颦轻柔地安慰:“您消消气,气坏身体就不值得了。不能拿别人的过错惩罚自己,天下这么大,您也不可能事无巨细都掌握在手中。”
“公主殿下说的是,陛下您要保重御体啊!”
已经面色微霁的赤炼英目光一沉:“我看你们是想气死朕!”
“来来来,父王你先坐下,消消气,女儿给你捏捏肩。”玥羲按着父亲的肩让他坐下,自己则像模像样地又捶又捏。望着赤炼英微微泛白的鬓角,一时间,各种记忆与画面翻涌上来,玥羲心一酸,倒没了言语。
“陛下,就像公主所言,这都是刘综等人玩忽职守,贪赃枉法造成的,您万不可因此伤神,有损御体健康啊!”
有大臣壮着胆子劝道。
“哼!”赤炼英冷冷地斜睨:“朕怎么没看出来你们还有这等忠心啊?”话是这么说,神色却已经有所缓和,看样子是公主殿下的按摩起了作用。
地下的众臣在心中悄悄松口气。
“要不是朕无意中发觉,你们还想瞒朕多久?朕不过是提拔他个小官,你们居然还好意思来告状,是不是嫌身上的官服太沉,不想穿了!”
“陛下赎罪,陛下赎罪!”
又是一叠声的告饶。
“父王,您看您的肩膀这么僵硬,应该好好休息休息。”在纷纷告饶中,只有赤玥羲轻轻一笑,芊芊玉指不紧不慢地揉捏着。
此时此刻的她就像寻常人家的乖巧女儿,一心只想让自己父亲宽心:“父王啊,你看这事都已经好几年前了,老师呢,您现在也开始补偿了,我想大人们一定也都反省过了。现在再责难他们也于事无补,最重要的是别气坏自己。”
“难道就这么算了?这让天下人知道,且不是让人贻笑大方?要让多少能人志士寒心!”
“依女儿的想法,死罪呢,就免了吧。但不罚不足平民心,不如就革掉礼部尚书他们的官职,让他们去东城守门,也算是以儆效尤。”
赤炼英略略沉吟,忽地眼睛一亮,赞许地拍了拍女儿的手:“就听你的!”说完一转头望向还跪在地上的众臣,沉声道:“这件事已经过去三年,其中朕也要负起没能及时查察的责任,鉴于往日苦劳上,刘综!”
“臣在!”
“革职抄家,全族流放柘林堡!”
“谢,谢主隆恩!”能保命已算不错。
“赵立,王子縢!”
“臣在!”
“即刻起降职为九品司阍长,东城门上任!”
“是,谢主隆恩!”
赤炼英稍顿了下,视线一转:“至于杨成栋,你身为谏议大夫,又负有督查之责却没能履行该有的责任,杖刑二十,降职太常寺赞礼郎。罚半年俸禄。”
杨成栋什么话也没说,只是跪地深深地磕了两下头。
“来人!”赤炼英扬声道。
立刻有通事舍人御前听令。
“传朕旨意,罢免翰林院修撰林轩意,除去功名,罚银五十万两,逐出京城四代内不许返京不许参考!”
“是!”舍人领旨而去。
换了平常大臣们免不了要赞叹陛下英明神武,此时大气都没人敢出,生怕喘气姿势不对,频率不好,惹得龙颜大怒。
“众卿,还有什么事要廷议的吗?”
赤炼英环顾一周。所有人都低头不言,奏折都呈上去了,真没什么急事是需要顶着被迁怒的风现在当堂呈报的。
旁侧侍立的内臣总管刚要宣布退朝,退字刚出喉咙口就被公主玥羲一句“我有”给噎了回去。
“父王,女儿有事要奏。”
“哦?”赤炼英侧头一笑:“什么事啊?”
“父王,女儿想问强迫欺奸妇女者处什么刑法?”
“这是**罪,强辱有夫之妇者,杖一百七。无夫者,死。若是十岁以上幼女,绞死示众。”
“那要是屡教不改,屡次作奸犯科呢?”
“数罪并罚,直接处死。”赤炼英皱眉:“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玥羲甜甜一笑:“我只是昨天闷得慌,出宫溜达发现几个屡教不改的恶徒,于是就地处决了。”
“这个嘛,有欠稳妥,不过这等宵小之徒除掉是为民除害。”赤炼英展眉一笑,伸手拍拍女儿的肩:“羲儿你做得对,对那些恶徒不用手软。”
“只不过——”云觞公主话锋一转,长长喟叹:“那些恶徒貌似是有身份人家养得狗,不是有句话叫打狗还得看主人吗?女儿是担心这些狗就这么死了,那些主人会伤心得发疯~”
“哼!能教导出这样的下人,可见门风不正!羲儿不用担心,你就大胆地说出来吧!”赤炼英脸色一板,凛冽的目光扫视着再次提心吊胆的大臣们。
玥羲没直接回答,而是顺着旁侧的台阶走下来,就这样步伐悠哉地在群臣面前晃了晃。
谁也不知道公主是要干什么,心底猜测腹诽,面上不敢作声。只见那秀丽鞋尖在他们当中走来走去,最后停顿在一处。
吏部尚书文周栋一怔,抬头一瞧,正瞧见赤玥羲盈盈笑颦柔柔绽放,要多美丽有多美丽。只不过出现在此时却是异常刺眼可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