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流霞暮云,都城的偏僻小巷里传来阵阵女子缀泣声,压抑而凄楚。随后又传来男人畅快淋漓的笑与咒骂:“哭什么哭!老子这是瞧得起你!别哭丧着脸,看着晦气!”
女子不知道是哭晕过去还是怎样,声音渐渐没了。
片刻,一吊儿郎当的青年走出来,呸了一口唾沫之后往前走。蓦地,头顶闪过一片阴影。青年一愣,停下脚步左右环顾,除了渐渐消失在屋檐上的霞光以及默默无言的乌鸦,什么都没有。
青年嘟囔了句转头要走,忽然之间一张人脸就贴了过来,眼睛对眼睛,鼻子贴鼻子,吓得他尖叫一声往后退。
那张脸其实一点也不恐怖,相反还是唇红齿白的美人。她就像条漂亮又危险的锦蛇倒吊在屋檐下的铁幌上。柔顺漆黑的长发如水草在青年眼前微微飘荡。
“你,你是!……”他瞪大眼睛,话尚未说全,就见一道半月形银光划来,速度之快疾光电掣。紧接着就是细微地噗声。
青年转动眼珠往下一瞧,自己脖子已经喷出扇面般的血雾。随后一错位,他的头竟然从颈项上掉落,就这样滚进巷口的杂草丛旁……
昱阙城西部——永昌隆窟
街头的黑木门吱呀一声开了,王嫂硕大的身躯从门框里挤出来,将盆里的脏水随意一泼。原本就坑坑洼洼的土路霎间泥泞不堪。
“哎呦,真是对不住……”王嫂刚要道歉,抬头一看险些被脏水泼到的居然是西爵。顿时一张脸拉的老长,退后,费力地将自己身躯再挤进门框里,嘭地关上门。
“哎呦喂~这不是西大人吗?仔细着可别脏了您尊贵的脚~”旁边聊天的三姑六婆们嗤笑。
西爵压根没搭理她们,目不斜视地从中间穿行而过。
“他算什么东西,也配瞧不起人!总是高贵不已的德行,还不是让本家给赶出来!”
“听说他娘被关在湖心祠堂,不过谁知道都干点什么,说不定是操持起老本行呢~~哈哈哈~”
“说不说吧,娘俩都一个德行,有本事他就飞出这永昌隆,也算是咱草窝里的凤凰。”
“哎呦他大嫂子啊,鸡的崽子这辈子都是土鸡,上哪变凤凰去啊!”
肆意的笑声就像养花的琉璃暖房,别人的不幸与灾难成为敲碎它的契机,于是片片脆响尖利刺耳,带着寒光的碎片戳进人心。
西爵双手攥拳,却依然挺直背脊往前走。
对于这些人,他无比厌恶,正因为如此,他绝对不允许自己在他们面前透露一丝一毫的示弱。这永昌隆窟里都是些“可怜人”~~都是些大家族不承认,却又死皮赖脸要认祖归宗的穷亲戚。
在西爵未被西家承认前,街坊邻居虽也没什么好脸色,但还没这么针对。这一点也不奇怪,住在这烂泥塘里的有哪个不是受尽苦日子折磨?又有哪个不幻想着麻雀变凤凰?
可偏偏就是他这个娼妇之子得了好处。吃不到嘴的葡萄才是最酸的。唯一让他们爽快的就是管这小子如何高贵了得,他还不是一样要窝在这狗窝里?
有时候治愈自己不幸的最好办法,就是有人比自己更不幸!
永昌隆,多么讽刺!
西爵加快脚步走到自家门前,推门而入。一间草房,一处刚能转身的小院。总好过街头没栖身之所的乞丐。他望着长满蒿草的屋顶,角落里已经抽穗开出点点白花。
自嘲的笑涌上唇畔,他同那些乞丐无非也就这点区别。
夜晚,白昼囤积的暑气逐渐散开,昏黄的灯光里,西爵正在备课。刚翻开一页就听见一阵敲门声。
“谁?”他放下书册,神情里带着些许茫然。
这么晚,会有谁来?
“老师可已经睡了?”
门外传来悦耳动听的女子声音。西爵微微一怔,他听出来了,这是云觞大公主,也是他的学生赤玥羲的声音。
这黑灯瞎火的,怎么跑这来了?
西爵虽疑虑不解,但还是起身走过去开门让她进来。
“公主有什么事?这大晚上的跑来这里不妥吧。”西爵回到桌后坐下。他这房间里也就一张桌,一个凳子以及简陋木板床。倒是三层书柜里藏书不少。赤玥羲进来并没急着说什么,而是饶有兴致地在他书柜前晃荡,指尖划过那些书脊。
“公主若无事,请回吧!”
“别急。”赤玥羲终于转过头来,笑笑:“学生来此当然是有问题要请教。”
西爵不为所动,继续翻着手中的书册。
“谁说卑微如草就该堕,凡身愿与天相斗,立傲骨谁人能折!弃尽孱弱何惧业火烧,三境烽火掌中握,六界众生休困我!”
赤玥羲掷地有声的背诵让专心看书的西爵浑身一颤。他猛地抬头紧盯着公主,灯影之下的眼瞳灼灼光辉,像是要烧穿所有阻碍:“你怎么会知道?”
“我为什么不能知道?课堂上那篇诗文是老师的吧?可惜大家都不知道。不过更让人惊讶的是那诗其实是藏字诗,而且是递进斜藏。我刚才念得才是老师真意吧?”
“是又如何?”西爵恢复如初。
这种诗很危险,稍不小心就会按上图谋造反的罪名。
“老师你别紧张,我既然避人耳目来此就是想跟老师说一件事,东宫失火,相信老师都知道吧?”赤玥羲大方地坐在床沿上。
西爵没回话,已经是默认。
“我在现场找到了这个。”
她一扬手,将那只巫蛊娃娃丢给西爵。后者一把接住,瞧了几眼也看出玄机:“巫蛊娃娃?”
“还有一只,不过我没带来。这娃娃背后写着那天放火女官的生辰八字,想来是被下咒利用了。我已经跟父王商量过,此案就定为女官发疯意外所致。但真相我要调查,这娃娃的缝合线不太一般,可要锁定目标范围依然不小,所以,想请老师你帮忙。”
“……我没兴趣,公主另请高明。”西爵将娃娃拍在桌上。
赤玥羲一笑:“原本我也不知道老师的本事,是有人向我推荐,说老师怀才不遇,对权势分析很有心得。所以我才来一试。其实事情很简单,老师你要么帮我,有出头的机会,要么一辈子困死在这里。”
西爵捏着书页的指尖轻轻一颤。
灯花一爆,光影晃了晃。
“公主请回。”
“你看我,光顾着说事情,把给老师的礼物都忘了。”赤玥羲笑着拍了拍额头,冲着门外招呼一声:“谷谷!”
“老子才不叫谷谷!”一声明显压低的怒吼传来,门外居然伸进来只龙爪,将勾在指尖上的大包袱给丢进来。
包袱里似乎装了圆滚滚的东西,鼓鼓囊囊地一路滚,就滚到了桌子腿边。西爵眼睛一跳,望着透过包袱的斑斑血迹,心中似有所感。
“老师请吧。”玥羲盈盈笑容美若莲绽。
西爵略迟疑了下,伸手将包袱解开。布巾刚揭开,一双灰暗空洞的眼出现面前,他手一抖,布巾落地,三颗人头咕噜噜滚出来,带着尚未干枯的血迹,每张脸都充满扭曲与惊恐,在他们将死的霎间,永远地刻进灵魂。
西爵认得他们,是文彦身边的那三跟班。
“老师你救了我的侍女,而他们作恶多端,罪该万死。”赤玥羲依然笑着,抬腿踩住一颗滚过来的头颅:“老师心底的怒气是不是消减一些啊?”
西爵没说话,神色不明,只是盯着地上死灰黯淡的头颅。
“我想老师应该明白,我既然这么大费周章,自然也不仅仅是要调查东宫失火这么简单。这案子你心里也清楚,是背后有人操纵。之前的昭远侯就已经说明,有人不服我。所以老师,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公主想扶植自己的力量。”
“不必急,我给老师三天时间,您慢慢想。”她说完弹了弹衣襟,转身走人。
跨出门槛的刹那,赤玥羲听到身后传来西爵微哑的声音:“那金丝线里混合了织银,是文家特有的。”
一抹淡淡的笑从赤玥羲唇边飘起来,她转身走回屋里,伸出左手:“合作愉快。”
西爵愣了愣,玥羲咳嗽一声,反应过来这不是在原先的世界。她耸耸肩,笑道:“老师果然是聪明人。”
西爵当然是聪明人,眼前的公主已经跟以前大不相同,她是谁?这种问题他不想问,对他来说也不重要。说什么皇家贵胄,在西爵眼里本来就一文不值。
她所透露出来的绝对不仅仅是拿“礼物”给他消气这么简单,这明晃晃的三颗人头说的很清楚。
她,赤玥羲想要他西爵的脑袋也轻而易举。
要么碌碌无名而死,要么放手一搏!
“西爵愿听公主调遣。”
他只有这条路可以选,看她赤玥羲到底是伯乐还是断崖。这一赌他押上了!
“给你!”
一明黄色卷轴丢过来,西爵不禁抬手一抓,握在掌中。再抬头一看,赤玥羲人已经走出门外,只余悠悠的一句话飘来:“明天别忘了去述职。”
卷轴徐徐展开,西爵先是一怔,随即抓着卷轴几步跑出门外,望着天际渐渐远去的红龙背影。他单膝跪地,双手按在地上,头低垂着,像是拜谒未来的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