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X-R行星,联邦指挥中心。
这座戒备森严的堡垒建立在一片辽阔的大平原上,中心建筑是一座四十层高的正方体大厦,在恒星的光辉下闪烁着银白色的反光。其他附属建筑造型也均是方方正正,连同外围的围墙和围墙上的重炮,全部都是合金模块化成型,整体建造只用了60个小时。建筑群主要是各种参谋部、指挥部、装备库、宿舍、信息中心和没有名字只有代号的机密部门,同时负担着部队轮休和训练的功能,占地极其广阔。
比建筑群更壮观的是一望无际的机库和停机坪,各种大大小小的战车、飞梭、轰炸机、工程装备排着整齐的队列分门别类停泊在一起,甚至还有几艘大气层内飞船,其中最大的一艘达到了巡洋舰级别,像是一头巨兽般伏在地面。那些大门紧锁的庞大机库里,更是有着大量连拍照都不允许的高度机密武器。
基地的大门开了又闭,身穿迷彩服的士兵们在指挥中心和停机坪间跑来跑去,遍布各处的扩音器里不断传来指挥部的一条条指令,几乎每一刻都有飞行器轰鸣着起飞,每一刻也都有飞行器在降落,掀起一阵红色的飞沙走石;不时地,就可以看到一列造型粗犷的战车编队协同几台机甲呼啸而出,或是身材壮硕,武装到牙齿的陆战队员们列队登上运输机,飞往前线。
赤红大漠飞沙走石,带着阳刚气息和浓重的机油味道扑面而来,联邦军队的力量感毫无保留地展现在每一个看到这一幕的来客面前。
来自联邦收视率最高的军事独立电视台“前线”的实习战地记者夏薇刚一走出飞梭,就被眼前这一幕雄壮的景象震撼到了。
“别被眼前的表象欺骗了。”
一支温厚的大手轻轻捏了她的肩膀一下,是带队的资深记者和新闻主编井鸿达。四十七岁在记者这个行业里已经很老了,在战地记者这个行业里更是出土文物级别的。井鸿达三十岁时,因为不忿于联邦军方对新闻媒体的粗暴干涉,从联邦官方的军事频道辞职,放弃了七位数的年薪和似锦前程,创办了独立军事电视台“前线”,惨淡经营了十多年之后,因为连续多次曝出联邦军方的黑幕而身陷官司,差一点便被判泄密罪关进令人闻之色变的黑星监狱。
谁知井鸿达的命运在本已绝望之时却峰回路转,他的官司在奉行新闻自由、小政府主义的绿原星上引发轰动。绿原星不同于联邦其他行政大区,自从百年以前便由柳氏一家牢牢控制,柳氏从来不涉足联邦政治,只做那绿原星的土皇帝。现任族长柳长风大力推行类似于嬉皮士运动的“绿原文艺”,硬是把绿原星打造成全联邦文艺青年们的圣地,也是联邦的影视、音乐等娱乐产业的圣地。
在得知了井鸿达的事情之后,柳长风一反常态地介入到其中,发表了“新闻正在死去”的直播演说,措辞很尖锐。结果就是案子草草了解,井鸿达被判无罪,然后一举成名,成为了联邦新闻自由的代表人物。“绿原文艺”活动也再一次迎来高潮。
成名之后的井鸿达并没有著书立说,四处演讲,而是立刻投入到了下一轮的新闻采编中,直到今天,“前线”电视台已经成为联邦收视率第一的军事频道,但依旧只有寥寥十几名记者,保持着小作坊的模式。
这次,他带队来到AX-R,冒着生命的危险,是为了制作一期名叫“直面战争”的,揭露战争残酷的节目。夏薇和他是队伍里仅有的两名记者,他负责采编,夏薇主要负责给他当助手,尽快地从实习期成长起来,在井鸿达看来,刚刚走出大学校门的她还太稚嫩。
“别被表象欺骗,”井鸿达眯起眼盯着金属色的主楼,“当你离开这个基地,前往真正的前线,你会发现战争绝对不是这个基地这样,光鲜亮丽的外表下面,是鲜血和黑暗。所以,准备好战斗吧。”
井鸿达寥寥数语,便把夏薇从震撼中猛地惊醒。她深吸一口气,重重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主编!”
井鸿达像是慈父一般揉了揉夏薇的头发:“我们的使命就是向联邦的人民们揭露他们所不了解的内幕,什么杀敌多少,进展如何,斩首几名神国主将,全都是军方惯用的幌子。我们也有我们的战斗,跟着我,就注定踏上一条最坎坷的记者道路,会面对来自军方,来自政府,甚至来自我们观众的巨大压力,真相总是不被欢迎的,你有这个觉悟吗?”
夏薇胸中激荡不已,再次重重点头。
…………
…………
林恒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比他在走私船上面对海盗“螃蟹杰克”,在海云星上面对大神官“空骑士”还要煎熬。
此刻,他表情呆滞地站在演播厅,保持着僵硬的笑容,身边是AX-R地面攻势总指挥刘山,两人“亲切”的握手姿势已经整整两分钟没变过了,对面黑压压的一片记者还没有拍完照片。在这一刻他觉得世界上最敬业的恐怕就是这些记者了,有的趴在地上,有的站在桌子上,有的为了抢一个完美的拍照位置几乎和同行们打起来。
和他比起来,刘山则自在多了,大概是这种场面经常经历,刘山笑容亲切诚恳,一点也不像已经笑了半个小时的样子,握着他的手也稳如磐石。
“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好了。”刘山微笑着直视前方,从牙缝里露出这么一句话。
拍照之后,两人拥抱了一下,刘山拍了拍林恒的肩膀,然后退到了后面鼓掌,林恒则硬着头皮走到演讲桌前,做了一个题为“关注负伤老兵”的主题演讲。
演讲稿是刘山的秘书拟定的,要求他一字不差地背下来,还专门派了几个专业人士来培训他的语气、表情。演讲内容符合联邦的政治正确主流,不过多地强调自己的功劳,而是把重点放在退伍老兵的福利上,呼吁社会关注老兵待遇问题。同时在字里行间“捎带”地提到联邦军队如何如何勇猛,如何如何爱国。
好在林恒不需要真的背熟又臭又长的稿子,林星特别享受这种出风头的感觉,比他还积极,这时正充当他的内置提词器。
冗长的主旋律演讲之后,是提问环节。刘山的秘书在给他端水的时候小声地提醒他:太尖锐的问题可以说是军事机密,不予回答。
什么是尖锐的问题呢?林恒还没来得及问,刘山的秘书就匆匆走下去了,接着林恒便见识到了联邦记者无风起浪的本领是如何臻至化境。
“请问,”一个不知名的电视台记者抢先举手,得到了提问机会,赶紧拿起话筒语速飞快地问道,“林恒少尉,在军事行动中伤及平民,你会感到内疚吗?”
“……呃?”林恒一下就愣住了,不知道怎么回答。心想我就参加过这一次军事行动,哪来的平民?
“好的,我明白了,下一个问题……”记者还没说完就被负责维持纪律的军官几乎是抢的拿走了话筒。
“我已经知道他会怎么写了……”林星恼火地说道。
“我也大概知道了,全是套路啊……”
“请问!”另一个记者问到,“林恒少尉,能介绍一下和神国能力者的战斗过程吗?他们有什么样的能力,你是如何针对性克制的?”
抱着胳膊站在记者后面的那名秘书微微摇了摇头。
“对不起,这是军事机密。”林恒立刻会意,僵硬地说道,“……不过我可以透露一点,就是能力者虽然有难以预测的能力,但这并不代表他们很强大,经过严格训练的机甲师是完全可以克制他们的,这就是机甲师的特长。”
这些都是事先准备好的回答套路,好像说了很多,又好像什么关键的都没说。
这名记者皱了皱眉,看起来很不满意,不甘心地继续问道:“如果机甲师像你说的一样可靠,为什么这次行动损伤如此惨重?”
听到这个问题,林恒恍惚了一下,思绪瞬间回到那个晚上,频道里的怒骂,惨叫,噪音,还有之后的一片死寂……
“别走神!”林星提醒道。
林恒回过神来,表情不再僵硬,代之以凝重,沉默着不知该如何向这些记者解释。按照事先的培训,他只要回答这次小队损伤惨重是因为神国出其不意的偷袭就好了,但他改变了主意。
因为那些支离破碎的机甲,和机甲里同样支离破碎的机甲师,让他忽然感觉到,自己如果这样敷衍地回答,是对他们拼死战斗的不负责任。虽然那些人并不喜欢他,他也不喜欢那些人。
沉默半晌,林恒艰涩地张开嘴,声音有些沙哑:“因为我们不知道。”
经验丰富的记者敏锐地察觉到林恒的心理有些波动,这是套出一些猛料的大好机会,他赶紧问道:“不知道什么?”
“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林恒低下头,表情黯然,“我们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得到我们秘密行动的位置,不知道他们会从哪来……天上?地底下?还是离着几十公里就被攻击了?”
“我们不知道他们会有什么能力,是常见的高温高能,物理扭曲,还是根本想都想不到的诡异能力?看不见,摸不着,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攻击,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攻击,不知道怎么解决他们,这就是我们和他们的战斗。”
“每一个机甲师在上前线之前,都经历了很多年的训练,从万里挑一的竞争里脱颖而出……可是一旦交战,只需要几分钟,就分出生死。在这几分钟里,我们只有判断出他们的能力类型,然后才能知道该如何作战,但很多时候我们没有这个时间,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完蛋了。”
记者间一阵窃窃私语,显然是兴奋的那种,这些经验丰富的记者们已经拟好了腹稿,这个年轻的机甲师寥寥数语就足以被记者们渲染加工成一篇篇反战主题的通稿。不意外的话,很快就会有一些绘声绘色描写战场的血腥、战斗英雄光环下的恐惧等等的新闻,在倡导反战、博爱、自由的“绿原精神”大旗庇护下疯狂攻击联邦的穷兵黩武。
后面的秘书无奈地用手扶着额头。作为军方舆论工作的负责人,他担心的就是这个,在一线打熬出来的士兵们总会在被采访的时候说一些不利于军队形象的话,而林恒这种战斗英雄说出这样的话,影响会恶劣无数倍。
“……你们以为我在抱怨,以为我害怕了?”林恒猛地抬起头:“对,我当然害怕……”
“并没有……”林星吐槽道。
“但即便我怕得要死,怕得尿裤子,我也会义无反顾地一次次走上前线,因为这就是我们,联邦机甲师的使命!”
记者们短暂地沉默了一下,然后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接连回答了几个问题之后,林恒擦着汗回到了后台,完成了今天的任务。
刘山靠在墙上看着他精疲力竭的样子,摇头道:“最后几句还算聪明,不过你这么发言还是太不成熟,差一点就给我们捅了篓子。”
林恒冲这个在学院里远远见过很多面的黑发青年人摆了摆手,虽然级别差了很多,但在学院的经历让他对这个人有一种隐约的亲近感,越是亲近,就越懒得伪装,现在林恒并不想理他。
刘山无视了他的反应,接着说道:“林恒,你现在是我们重点打造的英雄,你得展现出一种坚不可摧的强悍的形象来。只要稍微有一点破绽,你知道这帮记者会怎么写你吗?”
“我什么时候能回前线?”林恒坐在一边头也不抬地问道。
“你有没有听我说话,少尉!”刘山把烟卷摔在地上,瞪着眼吼道。
林恒迅速地站起身,双手背后,挺胸抬头地大声回应道:“有,长官!”
刘山背着手,慢慢地绕着林恒走了一圈,把嘴贴在林恒的耳朵边上再次大吼道:“能不能服从命令!”
林恒面无表情:“能,长官!”
“解散!”
扔下这句话,刘山大踏步向门外走去,走到门口时他停了一下,语气也温和了一些,背对着林恒说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忽然这么娘们,你的战斗记录我看了很多遍,这不是你的性格。但我不是你妈妈,你的心理问题我不关心,我要求你尽快恢复一个军人该有的状态!我是你的长官,也是你的学长,学院出来的人在联邦军队里是少数派中的少数派,我们必须团结一致,或者说抱团取暖。明白吗?”
“……明白。”
“你们这些当兵的我了解,都觉得自己不需要浮名,都觉得自己不应该浪费时间接受这种弱智的采访,觉得回到前线才是应该做的。但我现在需要你的影响力,韩正也需要你的影响力,甚至,学院也需要。所以你给我放聪明点,好好配合我的舆论工作,我不管这些天你多烦躁,给我坚持下来。后面还有很多采访,还会有巡回演讲,甚至我会安排你接几个广告代言。把这些当成任务给我好好完成了!”
林恒沉默了一会儿,低下头说道:“可我还是想回前线。”
刘山猛地转过身:“你他妈听不懂人话是不是!”
话一出口刘山就后悔了,因为他看到了林恒直视他的眼神。
那是坚定的,执着的眼神,带着压抑极深的愤怒和……一点点的哀求。
那是一个经历过惨烈杀戮的大男孩被战争改变的眼神。
军队里有很多这样的老兵,他们比任何人都痛恨战争,都恐惧战争。但他们一刻也不愿意离开战场,很多人甚至会故意想办法逃避轮休,受了伤也不愿意回到后方。原因很直接——他们割舍不掉他们生死与共的战友。
很多这样的士兵回到后方,会整晚整晚地做噩梦,梦到没有他们的支援,战友们一个接一个地惨死。在这种焦虑的折磨下,他们会想尽办法火速归队。
这是属于男人的执着与无悔。
刘山愣了一下,他不知道据说和战友相处很不愉快的林恒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情绪。但无论如何,这种情绪刘山很理解。
刘山铁石一样的心微微颤动了一下,沉默半晌,低沉地说道:“完成舆论工作任务,我送你回前线!”
刘山走后,休息室里空无一人。
“是因为罗维特吗?”林星说道。
“嗯,还有剩下那几个。”
“你并不喜欢他们。”
“我不喜欢他们,不代表他们是错的。两个人送了命,一个人残废了,再也当不了机甲师了……我如果不能替他们说几句话,那至少也要回到前线去,让他们这样的联邦机甲师少死几个。”
“小恒,无论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林星说道。
她没说出口的是,她并不关心其他机甲师的死活,也不关心联邦的死活。从理性上来讲,她更倾向联邦而非狂热的神国,但在情感上……除了林恒,她对其他事物没有任何多余的情感。
“小恒。”
“……嗯?”
“你可以认为我冷漠无情,但刘山说的没错。通过分析联邦的社会规则,我认为在更高的层面上,你只有被打造成强悍可靠的战斗英雄,才会更有利于联邦军队获得民众的支持,进而对战争起到正面效果。所以我有一个提议,把后面的访谈和演讲做好,接广告的经济收入你可以捐给阵亡的士兵家属。”
“……嗯。”
“然后,我们一起回到战场。”
林恒不甘心地摇头道:“为什么一定要这样才行?我不想做什么狗屁战斗英雄,功成名就,荣华富贵,谁不想要?但如果为了这些就要像扯线木偶一样被人们摆弄来摆弄去,说一些冠冕堂皇的废话,那还有什么意思?”
“我只能通过计算给你最优解,帮助你在一个像联邦这样的体系里尽快地向上爬。但你到底追求什么,我没办法给你意见,你自己想清楚吧。”
林恒捏着手里的矿泉水,久久无言,然后一把将水瓶砸向了墙壁,“砰”的一声闷响之后,水洒遍了墙壁,也溅在了偷偷溜进来的夏薇身上。
夏薇看着双眼发红的林恒,惊讶地张大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