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家老板紧张失措,命人在地上铺好毛毡毯,把李空从那诡异又不雅的姿势中小心架起,平躺放下。
我的身上不由得漫起一层寒意:究竟是谁,要在这光天化日下,杀害李家二公子?!
“百儿,你去跟这酒家借一匹快马,回去通传,我留在这里看护李空。”我命道。
眼下最重要的事,莫过于要照顾好李空。
我探过他的鼻息,尚有一气,但这身上被一击洞穿,血流如注的,看着实在吓人,怕是保不住......
酒家老板认得我们是与李空一道的,忙派人跟着李百儿一道回宫禀报。
出了这等命案,酒家老板也不忘打听我们的身份,估计是怕一会儿新主震怒牵连到他时,也好有个说得上话的见证人,以证实无辜。
“别废话了,有止血的药么?先给他止住血!他若是死了,你们一个都逃不了!”我看着李空那愈渐发白的嘴唇,心急如焚,“是谁做的?”
“回殿下,方才李空公子下来,亲自吩咐我准备几道适合东边青龙国人口味的小食,说有远来的贵客,怕尝不惯庸菜的重口而吃不饱饿着。李空公子素来爱热闹好玩,嘱咐完我之后,他便想如往常一般,爬上斗台近看。没想到,这斗台上的鬼面青突然就扯下身上的麻绳,我还没反应过来呢,就见李公子一头栽了下来,血喷溅了一地的,太吓人了。”酒店老板意识到事态的严重,不安地絮絮讲述道。
“这个鬼面青是哪里来的?你们怎么不留个活口?!”我责怪着,抬头看了一眼那仍躺在血泊中的鬼面,轻捷地翻身上台。
杀与血,这样的场面,对于我来说并不陌生。
鬼面青的心脏处,没入了一枚飞刀,血已呈紫黑色,想必是淬了毒。
我又检查了他手中握住的麻绳,发现绳尖处系着一枚小小的,还滴着血的钢钉,想必方才就是用这个,打穿了李空的身体。
酒家老板凑上来,道:“其实当时,另一个鬼面彤,已经扑上去要捉拿这厮,店里那些会武的伙计们,也已经冲出来围住了他,斗台外又挤满了人。这些爱看角力的,不比寻常胆小的百姓,很多人并没有四散逃去,反而更兴奋地往前挤。其实这鬼面青杀手,原本是必会被活捉住的,只是就在鬼面彤就要摁住他的时候,仿佛是从楼上,飞来这枚飞刃,一下这杀手就没了气。那个鬼面彤也吓得够呛,飞刃将将贴着他脸颊过。”
他手指着二楼,我抬眼看去,那赫然是方才我们看角力吃庸菜的厢房隔壁的位置!
我的额头不禁冒了冷汗——这果然是雇佣了杀手组织做的!
杀手组织中,有些任务,会由两人同去。若一人失手或被擒,另一人便会立刻于暗处补刀。
幸好方才李空以那样的姿势栽倒在台沿,又被人群密密围住,让暗处的那个人无法出手,这才只一刀结果了将被擒住的鬼面青。否则,只怕李空也会被补上致命的一刀。
一般来讲,躲于暗处的杀手,都是老手,出手准确狠辣。
就拿这次来说,击穿了李空身体的鬼面青杀手,明显是个新人,因为一个优秀的刺客,一击出手之后,绝不应该给目标留下喘气的机会。而暗处的那一位,可以在混乱的局势中,在远距离下,一击命中目标的心脏,出手极准极毒,无疑是个高手。
乱世人命如草芥,替人卖命者更是。普通百姓尚且可为自己而活,有乐有苦,生死从天。杀手却从活着的每一天到死亡的那一刻,全都由不得自己做主。
逐鹿国多有兵阀混战,局势不明,杀手组织遍布全国。王城乃权利枢纽,地下组织更多,更严密,杀手更强干。
我之前所在的碧血阁,便只在距离大庸不到百公里的锦县。
杀手行业蓬勃发展,但新人来旧人去的,最终留下的老刺客不多。碧血阁素来敢于启用新人犯大案,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样子,也确实因几起成功的刺杀而扬名。那这次,又是哪一家接的单,胆敢犯下这样罪呢?!
我好奇地去掀面具,但不久前刚脱离杀手界的我,也不过是个刚入门的毛孩,所以并没有指望能认出。
可我大概会后悔这样的举动罢,因为当鬼面青的面具被揭开的瞬间,我已惊得跌坐在了血泊之中。
宣城?!
我的心剧烈跳动着,大脑里几乎一片空白。
泪水迅速涌上眼眶,在里面直打转,我只有拼命睁大了眼睛,不让眼泪落下,又用帕子紧紧捂住嘴,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哭出声来。
酒家老板以为我是被吓着了,赶紧喊店小二过来把我搀扶走:“哎呀,这些个脏东西见不得人,快来人扶殿下离开。”
泪水终于迷蒙了双眼,宣城的身影在我面前模糊成一团,再也看不清楚。
我抹去眼泪,只见狰狞的鬼面青面具落在一边,而他静静躺在血泊中,面容沉静,残酷与安详矫揉在一起。我却知道,已再也不能见他扬起总是带着纯净笑意的脸蛋,唤我一声“姐姐”了。他才十三岁!
我知刺客总有一死,可没想到,这一刻竟然来得如此快,如此残酷,如此让我措手不及。
我知刺客行走天涯,总会有某一刻,在某个角落,以某种方式不经意地经历死亡。而在世间仅剩的零落知己,就需时刻准备哀讯,而后,或可于初春细雨之时,带上好酒小食,在其碑前呜呼凭吊,说些酸话,吟几句悲诗。
但万万想不到的是,仅仅两个月,宣城的离去,竟然就这样骤然发生在我的眼皮之下!
还记得最后一次在碧血阁接的任务,是刺杀青龙国御史——南越。
那也许是我回去青龙国的唯一机会,不成功,便成仁。但无论如何,我是不会再回来这碧血阁了。
我曾想过,要不要同大家告别。
从魔窟般的祈生营活下来,再进入碧血阁。
两年的生死挣扎里,连我自己也没想到,还能再交到一群赤诚好友。我爱并珍惜他们,理应好好告别,可人生何曾有过完美的道别呢——父母出走时未与我道别,离开谚都时我未与齐朔道别,夕昼殁去前我没能与她道别......
而就算拥抱挥泪,做足了仪式,又能如何?还不是在时光的流淌之中,渐渐记不起彼此最初的容颜。
还是不要徒增彼此的担忧吧,这只是负担。
于是,那一天,当黎明的第一缕曙光刺进我的眼睛,我便动身,永远地离开了碧血阁。
有缘,自会再见。
比如今天。
伙计们听从了老板的命令,忙上前来搀扶我。
我怕走后酒家会随随便便处理掉宣城的身体,便特意嘱咐:尸身也是证据,我要细查,请放入冰窖保管,切不可毁。
酒店门口响起了嘈杂之声,想必,是李百儿带着官兵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