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在哪里?怎么会有这么多人?
粘罕清醒过来,从雪地里坐起身。脑袋疼得像要炸开,耳朵轰鸣,眼睛也恍惚,看不太清楚。
“粘罕忘恩负义,大逆不道,先后两次谋刺阿布卡赫赫,今当众斩杀,以儆效尤!”
远处有个声色俱厉的宣判传来。粘罕猛一个激灵,听上去像是阿骨打?
阿骨打要杀我?我和你,什么仇什么怨?粘罕挣扎着爬起来,却又一个跟头栽倒在地。
“斡离不,行刑!”阿骨打的声音阴冷狠戾,貌似也有些不忍?
阿骨打还会有恻隐之心吗?粘罕完全无力反抗。临死前,头脑倒是清醒了,我好像是行刺阿布卡赫赫来着?蓦地一道白光闪过,双目顿时失明,然后就断了片——我又被活捉了吧,扔进女真大营了吗,斜保怎么样了?
“阿玛!”一个凄厉的喊声炸响,瞬间又被人把嘴堵住,发出“呜呜”的哭声。
粘罕艰难地转过头去,却没找到斜保在哪里。一个阴影飘过来,粘罕转头看见一张狰狞的脸。这张脸是斡离不。斡离不手持一把明晃晃的腰刀。原来躺在地上朝天看,人脸是这么丑陋的。角度很重要。
有一声“唉哟”传来,这是成人的闷哼,不是斜保。接着是“噗通”一声,可能是斜保坠地了?然后才是斜保的哭喊声,“师父!师父……”
粘罕再次艰难地转过了头,却见斜保跪在一匹战马跟前,用力地磕头。马上坐着的是阿布卡赫赫,阿布卡赫赫怀里抱着那个和斜保差不多大的小女孩。这个女孩名叫沃淩,阿布卡赫赫大弟子,很宠。
“斜保,斜保!”粘罕用了很大的力气去喊,喉咙里透出的声音却很小。
好在斜保还是听见了,回头看了阿玛一眼,却没有爬过来,依旧跪在雪地上死磕。回头之际,粘罕看见斜保头额上隐隐有血迹——儿子,站直了,不要求人……
如果有的选择,粘罕定不会让儿子看见自己临死的窘况,就像一条狗。
死,要站直了死!可是,粘罕站不起来。
死,要死得惊天动地……可是,粘罕的眼睛粘在儿子身上,拔不出来。
“头顶三尺有神明,阿珲,往生之后,莫再这么糊涂!”斡离不慢慢地举起刀来,双手紧握,咬牙切齿地用力剁下!
这时,沃淩掐了一下阿布卡赫赫的胳膊,迅捷地喊了一声,“师父!”
这一声清脆婉转,恰如同黄莺出谷,与斜保的嘶喊绝然不同。一直宝相庄严的阿布卡赫赫嘴角一抽,大声断喝:“住手!”
刀程已经过半,晴空霹雳般的断喝却让斡离不浑身一嘚瑟,脚下猛地一蹬,身体往前一弹,扑倒在了粘罕身上。
腰刀砍进雪里。斡离不额头着地,却是撞在了刀背上。一阵剧痛袭来,斡离不就地一滚,仰面朝天躺在地上。脑门正中几乎被刀背分开,血往两边流。
“粘罕!你本罪不容诛,我也不在乎拍死一两只苍蝇。可是,你有个好儿子,我有个好弟子!今次便放过你,且行且珍惜吧!”
阿布卡赫赫雄浑洪亮的声音响彻大地,远比胡沙虎声嘶力竭地翻译震撼。
全场静谧,人人张口结舌。
无论过程如何曲折,事实却是简单,每个人都捋清了——粘罕行刺,被阿布卡赫赫活捉。阿布卡赫赫释放粘罕,粘罕再次行刺,再次被活捉。阿骨打下令诛杀,斡离不行刑……
此前一路爬坡,摩擦碰撞多时,渐入佳境,水到渠成,就等最后一下子爆开——爽得一笔。
而今,吊在半空中却是突然停滞!这也太不负责任了吧?弄得人不上不下的……
“嘚嘚”的马蹄声传来,阿布卡赫赫再懒得多说一句,扔下一地的眼球,走了!
近七千人马,不论女真人还是胡里改人,全都艰难地转动脖颈,目光跟随着阿布卡赫赫的后背,山岳一般的后背。
只有温蒂行云流水地跟了上去。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温蒂都不会惊讶,也无须知道前因后果,只管跟在阿布卡赫赫身后就是。
斜保踉踉跄跄地起身,连滚带爬地扑到粘罕身上。阿玛的脑袋还在脖颈上,真好。温热的泪珠滑落到粘罕的脸上时,粘罕的眼睛突然有些湿润。
仰面朝天,天空很蓝,视野很开阔。粘罕好想睡一觉,睡成狗,守着一窝小狗崽。
女真大营内,阿离合懑傻掉了,阿骨打也呆住了。彼此对视时,看到的也只是迷惘。
“好儿子,好弟子”还真是个好理由,通用的。
两人都是心思灵动之辈,眼睛也好使,看到了斜保额头上的血迹,看到了沃淩掐阿布卡赫赫的胳膊,甚至看到了阿布卡赫赫嘴角一抽。
然后,就这样了?
金史当然不会记载两巨头之间的矛盾冲突。不过《撒改传》称,“康宗没,太祖称都勃极烈,与撒改分治诸部,匹脱水以北太祖统之,来流水人民撒改统之。”可见撒改地位其来有自。“不见国相,事何从决”的说法,含义也深。
宁江州之战,阿骨打射死辽将耶律谢十,先遣使者将耶律谢十所乘马及大宗战利品送给了撒改。种种粉饰后的迹象表明,撒改的特殊地位一直延续到了阿骨打立国称帝之后。甚至直到吴乞买驾崩时,撒改早已死去多年,粘罕却在继承人选上享有极大的发言权……
在阿布卡赫赫的强大压力之下,阿骨打虽然心痛,虽然无奈,虽然耻辱,不管有多少个“虽然”吧,终于将有取死之道的粘罕,光明正大地处死了。
粘罕一死,也算是换得了包括阿骨打和阿离合懑在内的一千五百人马,以及被俘的三百粘罕属下,全须全尾地回归吧。嗯,死得其所,必须风光大葬!
这些事情,阿骨打知道,阿离合懑大概也知道,但两人从未谈论过此类话题。斡离不肯定不知道,更别说兀术。
那么,阿布卡赫赫知道吗?
在和阿布卡赫赫接触的半天时间,阿骨打的目光越来越深入。每一次都觉得看到了底。下一次深入,又觉得看到了底。下一次的底,却是对上一次的颠覆。
那么,阿布卡赫赫的底,到底在哪里……
“阿布卡赫赫!”
于艮闻言回头,却见斡离不踉踉跄跄地追了上来,“噗通”一声跪倒在马前,血痂蒙脸,语气却坚定,“斡离不请求在阿布卡赫赫帐下效力!”
“先呆在兀术这里吧,等你心情平复之后,再做决定。”于艮摇了摇头。斡离不说的,不是粘罕的台词吗?当然实质并不相同。
在内心里,于艮对斡离不还是颇为欣赏的,头脑灵光,为人忠厚,做事也谨慎,完全没有粘罕那种阴鸷毒辣,确有大将之风。
虽然斡离不和粘罕明争暗斗久矣,但不过是大势所趋,也是双方家长纵容,斡离不并无生死搏杀之意。
今天斡离不先受命于阿布卡赫赫,后受命于阿骨打,两次把刀砍向粘罕的脖颈,也是两次受到了激烈的煎熬。就像刑讯房里的烙铁,最终没烫到犯人身上,自己却被烧得熟透。
斡离不恐怕过不去心里那道坎吧?
更别说还有实实在在的坎。虽然粘罕终于没死,却是因阿布卡赫赫之宽宏大量,完全是逆天的意外。而对阿骨打和斡离不来说,斩杀粘罕的过程,其实已经走完。
撒改说不定还会认为是斡离不出卖了粘罕。毕竟斡离不是和粘罕一同出现在刺杀现场的。斡离不为求自保,什么事情做不出来?而阿骨打为了安抚撒改,让斡离不做出牺牲也不是没有可能,人家儿子多的。
“阿布卡赫赫,斡离不已经决定,誓死效忠阿布卡赫赫,如有违逆,天人共弃!”斡离不却是一个脑袋磕在地上。随后抬头看着于艮,脸色虽有凄惶,眼神却是清澈坚定。
于艮明白了,虽然粘罕没死,杀粘罕之事,阿骨打自然是不得已而为之。刽子手斡离不,已经阿骨打被驱逐,远离女真权利中心。
或者,“接我大位者,须得阿布卡赫赫之祝福”这句话,斡离不已经付诸行动了?呵呵,深谋远略,行事果敢的年轻人,哥喜欢啊!虽然哥没那么果敢……
“跟我来吧!”于艮略略点头,再次催马前行。
鲁库拨了一匹马给斡离不,斡离不就缀在了阿布卡赫赫卫队的后头,没有回头看一眼。
随后,四千余人马都悄悄地走了,正如他们悄悄地来。阿骨打晃了晃脑袋,和阿离合懑面面相觑,脑袋里全是云彩。
兀术及所部越里吉勇士留了下来,把二次俘虏的粘罕部下还给了阿骨打。阿骨打也把大量的财货交给了兀术,还有早先答应的五百匹战马,也一如前例。
双方的交接阵营分明,悄无声息,好像谁都没有说话的欲望。只有斜保难以平静地诉说着什么,粘罕则一直躺在冰冷的雪地上……
阿骨打大营连夜开拔。兀术率领数百越里吉勇士送行。更多的勇士则在加紧搬运各种物资。
兀术身为越里吉酋长,送了阿骨打一些粮草。同时以阿布卡赫赫弟子身份,以优惠价格卖给阿骨打五十枚霹雳弹,约定三日内送达。按照阿布卡赫赫的行事风格,阿骨打的半数士卒被脱掉了铠甲。
阿离合懑摇头叹息,阿布卡赫赫当然是英明神武的,怎么就喜欢把客人剥成光猪呢?
无论如何,可以活着回到阿勒楚喀啊!赶赴越里吉时,阿离合懑从未想过,居然还有全军覆没的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