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后来,继母真的挺不住了。她临终前最想听我叫一声妈。我紧闭嘴唇,就是不叫。我的感情单纯得可怕,不悲不喜,不痛不痒。我告诉自己,一个爱我的敌人要死了。
她离开前,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话。我直到很久以后才明白了它的意思。
她略带忏悔地口气说:“父母是缘,子女是债。”那句临终前的话,大概是讲给她自己听的了。
继母的葬礼很简单,毕竟我们不是大户人家,而且看病还花了那么多钱。我也没有为她留一滴眼泪。
那几日,家里人多事杂。大家都很忙,我有充足的时间逃跑。可我没有跑,我已经麻木了。
祭司那天,来了一个特殊的人。他西装革履,文质彬彬。没有一点村里人的气息。我们家什么时候巴结到这样的人了?
我站在他的面前,拽了拽他的衣襟,直截了当地问:“你是谁啊?”
“这是谁家的小孩,这么没有礼貌。”他用嫌弃的眼光看着我。
“我叫沈悠然,就是没人生养,没人教养。怎么了?”
“你就是沈悠然?”他又一副惋惜的样子。
我没理他,继续问:“你是阿姨的朋友吗?”
“阿姨是谁?”
“死了的那个人啊!”不想搭理他,我走开了。一个自以为是的家伙。
继母的葬礼举行完,母亲就回来了。事情变得有些蹊跷。
母亲穿着时尚的衣服,化了淡妆。我想象无数见面时要说的话,这时竟一句也说不出来了。好久了,好久不见。母亲的变化真大。
“然然,妈妈来看你了。”她晃了晃手里的大包小包,“看妈妈带了什么?”
这一举动反倒又让我想起了继母,继母时常给我些新鲜玩意儿,我却从不正眼看一下。
“每天想你妈,你妈来看你了。你怎么没反应了?”奶奶在一旁说着风凉话。
我走到妈妈身边,摸着她的脸,她的眼泪淌了下来:“然然,妈妈看你来了。”
“不!妈妈接我来了,妈妈是来带然然走的。”我说。
母亲点头:“回屋里吧,屋里暖和些。”母亲牵起了我的小手。
母亲比以前爱打扮了,比以前更美丽了,还是以前那么温柔。我又有妈妈了。那种心底里的高兴,反而找不到表达的方式了。我一整天和妈妈黏在一起。
我问妈妈为什么要换手机,妈妈说她不小心丢了手机。我问妈妈为什么这么迟才接我,妈妈说她现在才有了钱。我问妈妈,我们要去哪里?她告诉我是一个叫北京的地方。
那天晚上,爸爸和奶奶睡一屋,我和妈妈睡一屋。八岁以前的记忆仿佛被一下子唤醒了。
妈妈不再像以前那样挑灯做针线活了。她坐在镜子前,摆弄着随身带来的一些瓶瓶罐罐。
晚上,爸爸为我们送了壶热水。没讲几句话就离开了。我叫住了爸爸:“爸爸,你去北京吗?”
“额,爸爸不去。不过,爸爸会去看然然的。”
我又问妈妈:“把爸爸也带走,好吗?妈妈,我们是一家人。”
“然然别闹,爸爸还有工作呢。”
“那妈妈就不要走了,我们还像以前一样。好不好,好不好?”
大家都不做声了。许久,爸爸说了句:“这几天挺累的,别胡思乱想了。大家都早点睡吧。”
这也叫胡思乱想吗?算了,好不容易妈妈才来。我不敢再多问什么,我怕和家人又闹矛盾,也就不吱声了。
第二天,接我的汽车就开到了家门口。从副驾驶上下来的男人竟是继母葬礼上的西装革履。而他,就是我新的爸爸。
如果不是亲生经历,我的生活真可以算是一部情感大戏了。刚刚送走了一个继母,就又来了一个继父。我给继父的第一印象可能不是很好。
一直幻想着妈妈有钱了就来接我。如今,妈妈真的来了,我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甚至,有些不想走了。这真是一种奇怪的感情。
我问西装革履:“你能把妈妈还给我吗?”
奶奶急着回答了我:“叔叔还要带你过好日子,上好学校呢!”
又是这种回答。妈妈回来后,我问家人的所有问题,大家都是这样含糊地回答或者岔开话题不谈。大家是在刻意隐藏什么吗?
我也变得温顺了许多,不再一再追问,只是点头或嗯。我这是怎么了?我自己也不知道。
这回我是真的要走了,我正式去向末末道别,谢谢她给我的毛绒玩具。我也给她留了礼物,那就是我多年的“积蓄”。只有末末知道它藏在哪里。末末说她不要那么多钱,她用不着。她妈妈知道了也不会相信。我骂她傻,我说:“你就什么事情都要让你妈妈知道吗?”她不做声了,含着泪送走了我。给我的离别赠言是好好学习。
我主动坐在汽车后排座位,透过黑色的玻璃窗看外面的人。这是件有趣的事情。
爸爸在和西装革履交代一些事情,我在车内看着他们俩。一会儿,爸爸从口袋里翻找出一个牛皮纸袋,递给了西装革履。西装革履拒绝了。然后,我隐约听到他们在谈论我。
“然然,就麻烦您了。”
“千万别这么说。应该的。”
其中混杂着奶奶的声音:“这个累赘,不好调教着呢!”
我听到了“累赘”这个词,伤心不已。我真的就像末末说的,没人要了。被大家丢来丢去。
一个人坐在汽车的后面,我望着窗外,泪水不停的往下流,一直在流。
这算是新的开始,还是从一个痛苦世界过度到另一个痛苦世界。我不得而知。
这一切发生地太突然了。我只是想着,混过一天算一天吧,生命本身就是一场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