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长走了,我们几个待在“熊霸天下”里突然觉得有些落寞,收音机里不得不传出来那个熟悉的唠叨声,这或许就是他对那些落寞的人的贡献——像是一种“永恒的乐观”,让人一边觉得假,一边还有些庆幸和感激。
出乎意料的是,伴随船长离去的居然是萧文哥哥的到来,他所在的学校距离我们只有十分钟的车程,而他为了特意展示那种强健的肌肉通常在遇到汗水时的雄性之美,居然一路跑步过来找我,原因只是他十二还是十五分钟前听到她的妹妹“跟随一帮校园小卖部的家伙去过野外露营”。
他来的时候,收音机里的家伙还在唠叨,在炎热的午后那只能助长一位心血上涌的肌肉男。
“你对我妹妹做了什么?”他绷起严肃的汗水四溢的脸颊冲我问道。
“我们只是朋友。”我一边暗自确认我已是个饱经世面的“社会人”,一边在胆怯和勇敢之间犹豫不定。
“朋友?听说你带我妹妹出去过?”他威胁的口气进一步加大。
“当然,”我一笑,我承认那可能没多自然,“我们是朋友,这很正常,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很多人都去了,你可以问问他们。”我扭头看着夏侯杰。
船长走了,马猴去了医院照顾被我们误伤的让我们后半夜没能睡安稳的“有远见老师”,也就是说,我身边只有瘦弱的从小学结束后就没有再打过架的夏侯杰,还有那只只能摆摆样子的还挺憨厚的熊。
夏侯杰嘴角撇除一丝装腔作势的微笑。“没错,我的女朋友也去了。”他说。可立即那脸上的微笑变得尴尬而僵硬,因为他受到一个愤怒眼神的逼迫。——这个笨蛋!
“我希望你以后不要再缠着我妹妹。”
希望?他现在居然还有功夫咬文嚼字,说一些缓和性的礼貌用语。
“我恐怕不能答应。”我觉得身为一个成熟的“社会人”应该有“社会人”的样子。
“什么!?”他冲我怒目而视,难道他只会简单粗暴,“你应该知道我今天特地跑来找你的目的,谁都不能靠近我妹妹懂吗?你不是第一个!其他人的下场你可以去打听打听。”一个俗套的威胁。
我多么希望夏侯杰能够从我身后挺身而出,说些“姑娘人人都有占有的权力”之类的话,或者收音机里的家伙赶紧停止他的唠叨,放那首《恋曲1980》替我回答这个气势汹汹不容冒犯的家伙。——没有,那种巧合力在关键时候压根儿只能是幻想,所有小说家都喜欢让主角出丑以取悦读者。
“来杯可乐!”一个闷头闷脑的家伙突然闯进了我们三个摆就的一触即发的阵势。
“好勒!稍等!”混蛋夏侯杰像是突然蒙受大赦,屁颠儿屁颠儿地忙着取可乐,态度从未这么殷勤过。“今天天气还不错吧?多少度?……我忘了看天气预报了……好热是吧?喂!同学,你上大几了?大二啊,怪不得……”
我们两个不约而同地冲夏侯杰撇去鄙睨的一眼,而后他盯着我说道:“我不想找麻烦,可是如果有人找我妹妹的麻烦,我就会对他不客气。”
我不置可否,但对他来说“不置可否”就等于“妥协”。我是“妥协”了吗?我不置可否。
最后他冲我重点突出了一个眼神,转身离开了。其细节我不想再描述,可参照李小龙电影《猛龙过江》的若干镜头,但一股愤怒在他离去后瞬间涌上我的心头——迟来的愤怒。
“你这个软蛋!你为什么不冲他说‘这是我们的事儿,关你屁事’!”看来拥有这种型号愤怒的不光我一个人,“哥哥算什么!他有什么权利这么做!现在是什么时代了,老爸都不能这样……”
混蛋夏侯杰!我真想把他买的那尊关公摔烂!其实他现在面临着和我一样的问题,只不过他面对的是别人的老爸,我面对的是别人的哥哥。可他不能借着我发泄自己的愤怒,他只管保证自己在廉燕的魔鬼老爸面前不变成软蛋就是了!
我将收音机关掉,独自烦躁了一个下午,五点钟的时候我故意当着夏侯杰的面给萧文打了电话,我要请她吃饭,我要跟她——约会!
天呐!她居然有些惊讶,难道在我身上一直都散发着纯洁的友谊之光吗!?
可好在,她同意了,多少有些犹豫。不知怎的,这种犹豫没有被我当成女孩通常的那种矜持,而是增添了我的愤怒。
我选定了一个家环境还不错的餐厅,坐等她的到来。六点多钟,隔着餐厅的茶色玻璃,我看到她晃动的身影。她上身穿了件衬有薄纱的粉红色半袖衬衫,下身穿了件优雅的长及脚踝的天蓝色裙子,白色凉鞋露出了秀气白皙的脚,一个银质的雕花手镯晃动在手腕间。她用朴素的头绳扎了马尾辫,脸上毫无化妆品的痕迹。
当我看着对面那张秀气美丽的脸时,一时竟忘了她哥哥的事儿。——每次见她,她都能触及到我心里最柔软的部分。
“怎么突然想到请我吃饭?”女人独有的开场白。
“复习还顺利吗?”我岔开话题。
“整天闷在教室里的感觉你没有过么?”她笑着问我。
我摇摇头。“高考也不至于。”
“像是掉进了一个井里,现在算是出来透透气。”
“我能陪你考研啊。”我尽量装作随意。
这次换她摇摇头,但她没说理由。
“我有一些CD可以借给你听,学累了听听也无妨。”
“好啊,改天拿给我。但我还差一个CD机,现在很难卖到那种东西?”
“也许。”我说。
她不再说话。我突然感到“也许”这两个字的语气说得很糟糕。
菜端上来,我们开始默默地吃起来,我极力想搜寻点什么有趣的话题,可是我想要的那种“神灵活现”不肯出现,又远没达到那种“大方稳重”,另外,总觉得从一声叹气开始的“谈人生”太作,至于音乐、电影、哲学、艺术、某人的糗事、过时的新闻、可用来解暑的笑话现在全都没有心情出现。
我意识到她哥哥的身影在我们闷头吃饭的时间里悄然出现了,而且看样子很难摆脱,等她突然说“你今天看起来怪怪的”,我才猛然意识到我一开始请她出来的动机是出自“愤怒”,而且现在已经很难掩饰了。
“你哥哥今天来找我了。”我索性打破僵局。
“他来找你?!”她看着我,“找你干什么?!”
“说了些威胁我的话,”我说,“让我不要缠着你。”
“缠着我?”她红起脸来,“对不起,我替他向你道歉。”
“用不着这样。”我笑了笑,“没事儿,我没往心里去。”
“我们是朋友嘛!他凭什么这样!”
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看来他们兄妹总能让我面对这种处境。
我们不再说话,心情彻底低沉下去,直到吃完离开。
夜幕开始降临,我们并肩走在马路上,第一次在一起压马路。两旁的车流激起混合着沥青和尘埃的闷热空气,商场前的各色霓虹灯映照着人们形色不一的脸庞,一条瘦削的流浪狗吐着抖动而坦然的舌头扭头看着我们在它面前经过,而不远处坐在门口消夏的人们对眼前一切动态的景致都充满了兴致。我们两个步态缓慢地穿过那些眼神,与往来的行人擦肩而过,她在我的右手边一步一晃地向前走着,没有话题,心情沉闷,我的鬓角处有汗滴流下来。
我承认那一段路我走得很别扭,当你置身于一个有着异样的、晃动的、时常令行人侧目的步态的女孩儿身边,并且与之发生紧密关联的时候,你很难产生美妙的感触。——事实上,那需要勇气。
我的思绪陷入了一个沉闷尴尬的境地,它被堵死在内心一处我无法找到的位置,但我确信它正发散出很多触角,并在遇到的每一个敏感处分岔。而当我们走进校园的时候,那种别扭竟然变成了一种焦虑,一种恐慌,变成了一种严肃期的典型属性。我不知道校园究竟对我们意味着什么,我只知道它让事情变得很糟。
“要不要一起看场电影?”路过学校礼堂的时候,她突然问我。
路灯下我分辨着她的表情。那表情我至今难忘,并确信它如今已被时间赋予了深意:一缕含有颗粒般颤抖的不安成分的微笑,一种稍显游移又用自尊支撑的勇气,一丝迟疑而出又稍纵即逝的羞涩,一种用被自然化的教养所极力掩饰的尴尬。而所有这一切都被躲藏在树杈间的路灯陇上了一层令人心生怜悯、怜爱和无限遐想的幽光。
“好啊。”我同意了,嘴角撇出一种僵硬的笑。
电影已经放映了四分之一,一部我从未听说过的美国电影《伤心和妩媚经过的丛林》。一位年老的探险家在丛林碰到一对迷路的年轻情侣,很自然的,他们在电影前一半的时间里互让彼此成为幸运儿:探险家带情侣走出丛林,情侣中的一个为了给其余两个单独相处的机会而不得不在意外中献出自己的性命。接下来故事就更加老套了,一个跨年龄的爱情不可避免的产生,一阵伤心和妩媚后(这想必是这部电影的重点),年轻女郎终于发现是他的这个新情人在意外发生时故意没有去救她的老情人,可她已然因那种“爱的矛盾”无法做出任何举动了(这想必是电影的另一个重点)。
电影放映了三分之二的时候,礼堂走了一半的人(他们确信后面没有了伤心和妩媚),而我和她像要完成什么某种程序似的坚持把电影看下来。当放映完毕灯光大开的时候,一扭头看到她竟然在为电影的结局默默流泪。
我扶了一下她的手臂,她站起来,默默地同我跟随人群走出礼堂,我们之间有过几下贴身的接触。
最后我们说了声“再见”,借着影落人散的落寞景象,她转身北去,我折身向南。
在路上,我对着两旁树冠轮廓之间的那道星群闪烁的天空,像要完成最后一个仪式似的叹了一口气,然后我走出校园,走向我们的出租屋。
“你为什么不去救他?”女主角伤心地偎依在探险家的怀里问。
“我发现我爱上你了。”探险家回答。
“可你同时害了两个人。”女主角带着淡淡的忧伤说。
“不,是你害了三个人。”两人紧紧地拥抱在夜晚孤独落寞的丛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