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尔基在《我的大学》中说,我们所需要的不多,一块面包,一个女人而已。现在的我们,也许不再诚如所言。
马猴开始向船长示好,为了乐队,他不惜牺牲女人,让我们越发对他不近女色的行为障碍感到不安了。
船长并不领他的情,这种拱手相让,对一位靠打劫为生的男人简直是奇耻大辱。他显然受到了我们的孤立,眉间皱痕呈现的时间延长很多,烟也抽得凶了,胡须更是好久都没刮。我们睡觉的时候,船长的房间依旧亮着灯,依稀有香烟的味道从门缝里飘出来。
船长的冷漠并没有让马猴和夏侯杰的热情降温,夏侯杰这个家伙甚至还搞不清楚和弦就开始忙着给未来的乐队起名字。“烈焰”、“流痕”、“狂呼”、“奇幻”诸如此类和现实物件儿不搭调的名词整日在他口中颠来倒去,最后被马猴一枪毙掉,定名为“船长”。
我们惊讶于马猴的这一马屁。仅仅是一场摇滚大赛,他就分不清情敌和情人,搞不清自己是男还是女了。可船长继续不领情,只是在“熊霸天下”干活更卖力了。
两个月的时间对“赶鸭子上架”这项工作来说未免有些急促。夏侯杰的热情很难弥补他在音乐上的五音不全,而我对那些CD的熟悉也并不代表对乐器就在行——用手按住F和弦或B和弦的难度并不亚于牵起一位陌生女孩儿的手。对马猴很容易的事,对我和夏侯杰就很难。
除此之外,我们要做的事还有很多:在未说动船长之前,马猴必须兼任主音吉他和主唱,在乐队里很少有主音吉他担任主唱的,而他对自己唱歌的自信不比对“那个来‘熊霸天下’的女孩儿是为了他”的信心多多少。
夏侯杰开始重新拾起比他的书法还早一年歇菜的电子琴,想让他用两个月的时间就将蒙尘很厚很久的“古琴”弹成“键盘”,难度可想而知。而我则必须拿着把贝司开始“幼儿学步”,一直要到指尖的茧子生出第二代。至于我们的鼓手,与其说是从天而降,莫如说那是马猴早有预谋。这样,我们只差一个节奏吉他手,如果我和夏侯杰真能胜任的话。
有必要介绍一下船长乐队里那位新来的年轻鼓手——孟冬,遇到我们时只有十九岁。当他敲响架子鼓的第一声,我们乐队的“节奏”便定型了(他只懂得一小节有四拍),无论是擂鼓冲锋,还是鸣金收兵,我们都必须要保持同一个步调。虽然少了许多变化,但必须承认,我们的这条船会沿着一条固执的线一路驶去,大大减小了迷路的风险。
孟冬原本应该有个外号,按照我们的三观,真正“乐队的人”必须要有一个外号,可是无论相貌、行为、语言,我们都难像漫画家那样捕捉到关键而生动的一点。换句话说,他平凡得有些过分。事实上,据他说,他曾经在海边让一个漫画艺人给他画过一张画,后来一张变成两张,到第三张画完,漫画艺人像斗败的公鸡那样彻底泄了气。他上前给了那画家一点安慰,用十块钱(原本一张二十块)买下了那三张画。
我们起初叫他“小东”,但又实在不忍心将他和“孟小冬”相提并论,因此我们又改口管他叫“二冬”。二冬的“音乐定律”(只会打四拍子的鼓)应该源于他的身世,每一个听过他身世的人无不对他心怀同情,对他的鼓声也自然肃然起敬了。
二冬高中没读完就离开了学校,严重违背了自他祖爷爷起就立下的家族宏愿——上大学。他说他跟几个流氓少年“开始了新的梦想”,他们拥有过“沼泽天使”、“拂晓少年”这样一听就很了不起的名字,而当他们以最后的名字“死兔帮”进行一件真正了不起的“社团活动”的时候,棉纺织厂一个年逾六旬的老保安和他那条正值青春年华的狗终结了他们的梦想,将他们大部分人送进了劳教所。可二冬是幸运的,在只拥有“放风”罪名和二大爷是警察的家族背景下,他从此开始了新的生活。而新生活开始的仪式是老爸狠狠的一顿修理。用他的话形容:“那能让人一蹶不振。”
在床上趟了三个月后,二冬成了当地一家很有名的铜器店的学徒工。老爸想让他学一门可以一辈子都能养家糊口的手艺。他拜了一位师傅,跟着他对着那些半成品的红铜器皿叮叮当当敲了两年(节奏感就这么出来了),从十七岁一直敲到十八岁——在十八岁那年他对着满手老茧和散发着铜锈味儿的老屋问自己这两年都学到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老茧和老屋异口同声地回答。
等师傅回来他又问了那个已经问了很多遍的问题:“我什么时候才能出师?”
“出师”意味着时间和功夫,更意味着一个秘密——师傅掌握着制作上等铜器的秘密,要将这个秘密学为己有,要完全看师傅怎样了。那天二冬铁了心要将这个问题问到底,被逼到极致的师傅没有想到随便造一个谎言给他。
“等我快咽气的时候,我会传给你所有秘密。”师傅说。
这句话讲完,二冬盯了师傅半天。
二冬十八岁的时候他的师傅五十五岁,一只手能拎起两只铜壶,一只重四十多斤,但奇怪的是换成同样重的其他东西他反而拎不起来。不论从哪个角度看,他的师傅距离咽气的时间都还很长很长。
“我师傅咽气的时候我三十九岁。”师傅最后劝他说,“这没办法,这是规矩,而且这门手艺马上要列入非物质文化遗产了,这就更不能随便外传了。但你放心,只要有耐心,这门手艺迟早会是你的!”
二冬那天毅然决然地离开了,他和恼怒的父亲告别,经老乡介绍来到了这里。起初二冬和他的老乡一起在一家商场做搬运工,后来就开着一辆毛病不断的皮卡车挨个给人送空调机电冰箱之类的东西。十九岁这年过了一半,他在给一家琴行送空调的时候,看到琴行里有个八九岁的小家伙在练习架子鼓。
“我突然有种想敲一敲的冲动。”二冬这么跟我们说。于是在送空调之外,他也有了一个精神层面的爱好。“我没别的想法,就想来敲一敲,这样才感觉舒服。”
听完这句话,我们才恍然大悟。
二冬用来“敲一敲”的那家琴行,正是马猴一小时能从那里赚来五十块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