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越盛,阴影越浓。
昆吾派的宗主大厅内,两条斜长的人影浮动在白净的花岗石地面上。伴随着阵阵窃窃私语,两条黑影不断地变换着位置与姿态,偶尔也交错在一起。
站在大厅的门口俯瞰,不远处王城里面的风景尽收眼底。株株垂柳,在烈日的照耀下,显得垂头丧气。透过无精打采的浓绿枝条,还能看到那些亭台楼榭上的彤瓦朱檐。蜿蜒的池水泛着幽光,穿过一道道拱桥,在慵懒的午后显得毫无生机。偶尔有小黑点出现在灰白的甬道上,像蚂蚁一般移动着。分不清是大臣侍卫还是宫女。高耸的武英殿静静地矗立在王城中央,在烈日下闪着耀眼的光,与宗主塔楼背后一海之隔的昆吾山遥遥相对。透过洁白的云层,能够看见洁白的雪峰。
聚灵巅,就隐没在雪峰尽头的云雾里面。
阵阵声嘶力竭的蝉鸣,从那些柳树上面隐隐地传来,与大厅内的窃窃私语交织在一起。
夏日就要消尽了,它们还能鸣叫多久?
……
……
“只是一个少年?”
“最多十五岁,骑着一匹猴面褐羚。煞气无比强大,从聚灵珠的反应来看,不亚于天魁盟三十六魔将!阳州城与苍州城的多名神英卫都被他重伤,到现在,他们依然咬定他是天魁盟那边的奸细!”
“他说他是因为受到感染?”
“是的,想通过灵修来祛除体内的煞气!可是他怎么也不肯说出感染煞气的原因,也不愿意透露他来自何方?不要说加入门派了,我连城门都不敢让他进……”
“没有‘开目’,甚至没有修炼过,怎么能够重伤得了神英卫?又怎么能够抵抗得了如此强大的煞气?真是活见鬼了!”
“小家伙有些古怪,尤其是他手里的那张短弓,看似寻常,却又不普通,像是灵器。”
“灵器,他哪里来的灵器?没有‘通灵’,怎么能使用灵器?真是奇了怪了?他到底是何身份?”
“这…就不得而知了。但是,从他知晓九州礼数这点来看,他应该不是遗族人!”
“他叫什么名字?”
“雏禾。”
“雏禾…雏禾…大元帅让他…进入了轩辕派?”
“是的…估计…是轩辕王的意思……大哥…轩辕王这么做,似乎有深意啊……”
“不可妄加推测……啸穹与公主有婚约在身…眼下父亲还在冥修中,我先上趟聚灵巅。你通知中州那边的人,让他留心点儿此人……你也注意点儿王宫里面的动静。”
“是……”
地面上的两条黑影再度交错在一起,一阵耳语过后又分开,然后消失了其中的一条。
大厅内只剩下微弱的蝉鸣与另外一条黑影。这条黑影缓缓移动着,影子的上半身渐渐出现在墙壁上,在腹部与地面的交汇处形成了一道折后,便一动不动了。
……
……
当汹涌的江水,遇到顽强的抵抗,发现征服不了眼前这片土地的时候,便气急败坏地将其迂回包围起来,在四周高大的城墙边上卷起无尽的漩涡。
水是怒江的水,愤怒而凶猛。自东北流向西南,将轩辕大陆撕裂成两半。
土是中州的土,固执且顽强。日夜屹立在轩辕大陆的最中央。
也屹立在漩涡的最中央。
因其地理位置特殊,成了聚灵宗与天魁盟之间争夺的焦点。虽然现在属于聚灵宗的势力范围,但它的所有权,却是属于轩辕王的。
雏禾一出现在江边上,便有两个手执长枪背挎长弓的士兵过来盘问。同时,对面城墙上面的一颗颗聚灵珠也由乳白色变成了暗红色,在阳光下显得无比诡异。守城的士兵也立刻警觉了起来。
他知道聚灵珠是一种感应附近煞气的特殊装置,也能感应到自己体内的煞气。正是因为这点,阳州与苍州的许多人把他当成天魁盟的奸细,不仅拒绝他加入门派,不让他进城,还想要除掉他。
他不想就这样冤枉地死去,也不愿意束手待毙。
面对对方的蛮横与不讲理,他没有解释,也没有想过要解释。就像他在森林中与致命野兽不期而遇时,他能做的便是避开或者…猎杀它们。
但他面对的毕竟是人,而不是野兽。野兽在见到他选择逃避时,也会识趣地离开。可是那些人,却对他死缠烂打,这就让他愤怒,两次都愤怒了。
他一向表现得很平静,但并不代表他不会愤怒。而且愤怒起来,像一只凶猛的野兽。
令他没有想到的是,两次愤怒,都引发了他体内煞气的发作,他竟无法控制住,最终变成了白虎那样的狂暴。
他并不清楚那些人的身份,也不是有意要伤害他们,甚至不清楚自己做了些什么。
他只看见了人们眼中流露出的恐惧,让他生出了怜惜的情绪,这种情绪,最终使他归于平静。
由此,他明白,情绪对自己的身体很重要。
手臂上的那抹黑,已经扩散到了肩膀,正在向着胸部蔓延。
此刻,白虎之灵正安静地沉睡在他身后的弓弦里面。身后的兽皮箭囊里,还剩下三五只箭矢,只将白色的箭羽露在外面。
兽帽掩盖下的脸色很平静,眼神依然清澈透明。
他很有礼貌地对前来盘问的士兵行了一个礼。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张通行证明,交给了士兵。那是王城里面的一个将军模样的人给他的,让他到中州加入轩辕派。
动作娴熟而不轻挑。这得益于从小爷爷对他的教导。但并不能够说明他很会与人打交道,他只是表现得很谨慎而已。谨慎,而不是拘谨。
事实上,与同类比起来,他更擅长与森林中的动物相处。
但他更懂得尊重每一种生命。在他眼里,一切生命都是平等的。
士兵确认了通行证明上的大红印鉴后,又交回他手中。诧异的目光仍然留在他身上。
他没有说话,而是再次对士兵行礼一个礼。这样的动作,在踏上这片大陆之后,便已经重复了很多次。
爷爷从小教导他,话一定要少说,但礼一定要周到。
他不喜欢不讲礼貌的人,比如在阳州与苍州遇到的那些人,蛮横无理、气势汹汹。
士兵向着天空放了一只响箭。不一会儿,从对面飞来一只狮身鹰翅兽。
狮身鹰翅兽一落到地面,便匍匐着不停地扇动着巨大的翅膀,向他发出阵阵嘶鸣。似乎是温顺的小猫在向主人撒娇,又像是对许久未见的故人表示欢迎。与森林中的动物一样,他能与它们通心达意。
雏禾拍了拍它坚实的背,然后骑了上去,再次对河边站岗的士兵点头致谢。
褐羚不待主人示意,便果断地趟进了湍急的江水中。原本就不平静的水面,更是泛起了阵阵涟漪。
飞兽扇动翅膀,越过宽阔的江面,向中州飞去。他的目光也越过了高大的城墙,向着眼前的这片州土俯瞰。鳞次栉比的房屋、纵横交错的街巷、熙攘来往的人群,稀稀落落的乡村、杳无人迹的阡陌、漂浮的柔云、莽苍的群山、蜿蜒的溪流、遥远而模糊的边境线,在眼中逐渐蔓延开来。
看着这一切,他的脑海中出现了一阵空白,内心也生出了一股不安的情绪。他说不清究竟是什么原因,这让他有些茫然。
茫然中忍不住回首,身后是更遥远的群山与城池、以及王城上空那片飘忽不定的阴云。高大的昆吾山露出的皑皑雪巅,与阳光相互辉耀着,若隐若现地出现在云层里。
身下的江面显得无比波云诡谲,洒在波面上的阳光,也被撕扯成了无数鳞光闪闪的碎片。
只见褐羚正扬起骄傲的头,与湍流搏斗着,正缓慢地向着彼岸靠近。
……
……
这种茫然与不安没能持续太久。
守城的士兵收回了他手中的通行证明后,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城门傍的聚灵珠,还是向他指明了轩辕派的方向,将信将疑地把他放入城中。
他在城门口静立片刻,目光凝聚成一只锋利的箭矢,向城里深处望去。眉头不由地蹙了起来。
他这才明白过来,刚才的那阵茫然与不安来于自己的不确定,或者说意外。
他已经被拒绝了两次了,两次都被拒之门外,两次都引发了他的狂暴。在云州又遭到一再盘问,这让他很不喜欢,正打算转身离去的时候,从王城里面出来一个人,交给了他一张通行证明,让他到中州加入轩辕派。
他之所以来到中州,是因为他在那人身上感觉到了善意。
为何现在却感受到了一丝危险的氛围?
他就要进入中州城了,第一次踏进轩辕大陆的城池。似乎来的太突然,让他有些意外。
那个将军模样的人是谁?为什么会指引自己加入轩辕派?
因为自己感染煞气的原因,被拒之门外是理所当然的。他能够理解那些门派拒绝他加入的理由。
却无法理解那人为何要帮自己。
至少,在短时间内他无法理解。
不管怎么说,只要能够加入门派,就能够灵修,就能够祛除自身的煞气。
能不能发现自己身体隐藏的秘密,已经不重要了。至于长生不老,他更是从来没想过。
他只想早点回去,回到那片属于他的森林。
他一点儿也不喜欢这片大陆。
他将头略微一低,理了理兽帽,然后牵着褐羚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