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
秦听韵仔细端详着铜镜内的自己,重生到现在,第一次这么看着自己却不是因为好奇,环姜一双巧手,将秦听韵原本就似墨一般倾泻而下的长发,柔柔打理成了这个时代最寻常却又最别出心裁的婉云髻,将秦听韵清秀的眉目,直接展现在旁人面前,显得大方又娟秀。
可惜,这发髻留不了太久就要拆除了,不是为别的,只是一会儿该要出发前去看看齐二公子了,他深受剧毒,看上去除了身边的老仆之外似乎是举目无亲的,自己既然是亲自救下了他,那也该要尽到一份心,仔细照看才是。
不过片刻,秦听韵就谎称自己困倦了,要休息午睡,叫环姜出去了。离开屋里时,还留恋的又在铜镜前张望了一会儿,已经被拆乱的发髻被仔细完成一个男子惯用的髻,还好她的发质算是柔软的,几经折腾也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否则岂不是要让环姜一眼看出来么。
潜行溜到后门暗道处,换好衣裳才又上路去往外头等着环姜出来。还好已经约下了今日午时三刻于齐二处相见,否则如此匆忙出来,必定要露出端倪。
“公子!让公子久等了!”
“无妨,我也才是刚到”
寒暄几句,就领着她进门探望齐二去了,明明是刚刚才见过面,却又要装作不相识,实在是令人为难。
推门进去,就闻到一股子药味,浓重到足以让人退却脚步,此时却见药雾弥漫的屋内走出一个略微佝偻的身影,颤颤巍巍的朝着秦听韵的方向而来。
“恩公!恩公来看我家公子了么?请坐请坐!”
很难想像,阿福一看应该是上了年纪的人,对于气味应当比年轻人更加敏感才对,而他却在这药雾弥漫中来去自如,一点也不像是难以忍耐的模样,可真叫人佩服。
他急忙到开了窗户,生怕呛到客人,又来到桌边泡好了一壶茶,给环姜和秦听韵喝,看得出来,阿福和他家公子一样,虽然看上去穿着简陋,可是却又处处透露着良好的教养。
听阿福说齐二这几日调理过后,身子也慢慢有些恢复了,甚至偶尔能够动弹下床走动走动了。
而渐渐清醒后的齐二此时在屋内却正沉溺于自己的噩梦中,那时他还生活在那个水生火热的皇城中,那应该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此时在梦中见到却又像是刚刚发生过的一般,令人刻骨铭心。
那日是在庆贺庆贺他的表妹怀有身孕的宫宴上,表妹换上衣裳在他的护送下,前往龙船所在的湖边。
那是皇宫内最大的龙舟,龙船大的可容纳几百人同时入内,此刻未得主角入席,已是喧闹非常,时不时从那边传出来几声笑语,借着湖中水波传送到了表妹他们所在的岸边。
没有多余的暗示,表妹就抬起手,她知道下一刻他面前的这个人会过来扶她,她脸上于顷刻间画皮一般的,换上了如花笑颜。
很多时候皇宫里的人微笑,并不是因为开心,而是这个场合因该笑,所以才笑,若是面对自己的时候,哪怕是照镜子,他们都是吝惜那点笑容的。
表妹贵为皇上身边的美人,就见她随着引路太监上了船,脚踏上踏板的时候,身体晃动了一下,险些摔落湖中,簇拥而来的宫女,将表妹与齐二远远隔开,他知道她自小怕水,因幼年时,她曾在玩闹的路上不慎落水,虽然大难不死但那之后,每每见到大面积的水域,心里就会开始恐慌。
怕惊动了皇帝,表妹显然加重了落步的力度,故作沉着的模样,看上去却显得有些笨拙,她赶在惊动皇上之前稳稳入内,在主位落座。
申而齐二不紧不慢,像是什么都没看见似的,坐在皇帝右下角的位置,表妹那日的出现,就是宫宴开始的预兆。
四五个身着霓裳彩衣的女子,随着音乐翩然而至。席间,觥筹交错,把酒言欢,除了称赞皇上招待宾客的桂花酿甚是香甜,便是说皇上得了佳人,不日就要迎来皇子,实在是美满之至,令人羡慕。
他们不时举杯,恭祝什么吾皇万岁,贤妃千岁,在座的各位,看似纷纷沉醉于美酒美景,眼都要睁不开,还不忘满口的赞颂。
齐二怎会不明白明白,这一杯杯酒下肚,皇帝喝下的是这帮人习以为常的口蜜腹剑,而他们喝下的,却是在心内妄自加价了的寻常酒水。
宴席到了一半,多半的人都有些微醺,表妹有身孕喝不得酒,只在一边默默坐着,桌上的美味一样都还未曾动过,也许是被丝竹声吵得不舒服,后来就见到表妹就谎称船内闷热,要去透气,带了两三个宫女和姑姑,就出去了。
当时齐二的目光紧紧跟随着表妹的倩影,而那时龙舟上的乐师,依旧不知疲倦的弹奏着不知名的曲子,哪怕在场的都没有人在听。
记得那日,表妹因为怀有身孕,不敢走太远,择了一处靠近湖边的亭子小憩了片刻,看着几乎触手可摸到的芙蕖,开的那样美丽却又冷清,她竟不自觉叹了口气。
“好好的叹气做什么?”急忙回头,刚好齐二已经悄然而至,来到身后了,齐二此刻已经记不清楚,刚才他醉了或是没有,有皇帝在旁的时候,表妹的眼神连看都不看齐二一眼,一来是怕分心,二来……是怕被人发觉。
“只是看到芙蕖花开,却无人欣赏,不由得替花惋惜罢了,我记得你曾说过,芙蕖乃是花中之异类,它的根茎从外头看来脆弱且纤细,内里实则牢牢吸附着深处的泥土。
迎风时,它也做摇曳之姿,为世人展现出淤泥而不染的美态,其实,每一次故作轻盈美好的姿态,背后都要忍受着吸附淤泥带来的疼痛,还要担心淤泥会否松动。
你也说过,它也是唯一能够开在水沟处的花,坚韧之处远非人所能比,你带我看过它开在水沟里的样子,我也因此对芙蕖多了几分敬佩和喜爱,但今日一见,却觉得开在皇宫中的芙蕖是要比水沟里的那些,处境更加艰难些,所以不免惆怅起来。”
“其实世上本没有开在水沟里的花,之前带你看过的那朵,是我叫人准备好了才带你去看的,花就是花,只是不具备思考能力的植物罢了。
你不必带着人的想法去看,自然也不会为它惆怅,芙蕖生来在注定于淤泥为伍,无法摆脱,却也是相互依存之躯,缺一不可,待到芙蕖开满池塘时,便等人来赞美它清高的姿态,它得了美名,淤泥也因芙蕖得了生之价值所在,各得其所,才是妙哉。”
表妹微微颔首,却仍旧继续看着芙蕖,她从齐二刚才的的话语中听到的意思,远比他们议论芙蕖价值的观点要多的多。
“若不是真的开在水沟,你又为何煞费苦心,带我去看?我愚钝的很,将假的看成真的,所以才会在今日惆怅,看来督主你怕是欠我个解释了。”
“因为我知道,你的性子就是只听你想听的话,心中自有主意之人,当时在外头,我见你因要选秀,就几日不思饮食,乃至延误了习课。
我决心劝你,也知道在你面前口说无凭,讲一堆大道理,你也许根本不会听,所以才想出了这个法子,以险山恶水之花激励你,若是我当日所举,误导了你,那恐怕是我忘了提醒你,花的坚韧乃是为了存活下去,而花长成后的盛开,便是为了供人玩赏,这二者循环更替,是永远不会改变原则。”
他猜测表妹也许是没有办法忘记,齐二当日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是多么的淡定自若,仿佛不是在解释而是在叙述,叙述一个根本与他无关的故事,其实心内又是如何的煎熬难忍。
许多次,于梦中他都听见她问自己,若是花本无意盛开,只求活命,却无意被人采摘,又该如何?可是当时佳人并未开口,她心内已经早早建筑起一座围墙,将与****有关的人事隔绝在一旁了。
波光粼粼的湖面,映照出龙舟上的灯火灿烂,也将表妹那时所处的亭子,笼罩在在忽明忽暗的层层光影中,齐二说了该说的话,就毫不犹豫的转过身准备离去。
“表哥?”察觉到她正侧过头,用像是从咽喉处出的低沉音调,不经意间脱口而出这么两个字,像是问句,也像是反问句。
齐二的脚步,在听到她几不可闻的声音时,忽地停住了步子,却在一眨眼的功夫间就离去,匆忙消失在了她的视野中,让她险些以为刚才他驻足的一刻,恐怕是自己的幻觉。
那石子路上,留下一排深刻的脚印每一步都像是隐忍过度留再心内的创伤一般,深刻却又肤浅,没法形容。
如果当年没有遭遇变故,他们会因为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关系,然后顺理成章谈婚论嫁,远离宫内喧嚣烦扰,可是这世上哪里有那么多的假设,知道是假的就更不该去想。
只是那一声表哥,他缺不知道,那是她隐藏了很久的梦想,想着有朝一日,能如图旧时一般,让自己能站在他身旁,大大方方的这么叫他一次。
可是年少无知的一席话,自以为是变相安慰了佳人,却断送了佳人的生命,他也许还来不及分清楚对她是不是真的有意,她却就匆匆跳入了芙蕖池,未能安心做他父亲的佳人子,诞下麟儿。
而此后,世间也没有人再叫他表哥,剩下的只有一个苟延残喘丢了一切的齐二,和那张风华不在的可怖面容。
“齐二公子?!齐二公子!醒醒!”
张开眼时,映入眼帘的是秦听韵那双温柔的双目,与他四目相对之时,很难的没有从她眼神中看到一丝丝畏惧或者是厌恶的神情,有的只是满目的担忧,似乎很久未从别人眼中发现这种善意的情绪了,所以不知不觉竟然看呆了。
“喂!你盯着我家公子看什么看!”
此时站在一边的环姜显然是着急了,可是却不知为何向来好脾气的她,今日却面红耳赤的憋出这么几句来,着实让人吃惊。
齐二才意识到自己此时正牢牢抓着秦听韵的衣袖,还好他并不知道秦听韵原本是女儿身,要是知道了事情可就要变的古怪了。
也许是因为靠的近些,所以秦听韵此时能仔仔细细的看清楚齐二渐渐修复的面容,她才第一次真正看见他的容貌,只见那张原本流脓的脸上,已经依稀可见那眉目间不失英气一双眼睛,眼眸中颤动着的是隐约可见的不同寻常的威严,仔细看去,却还有那么一丝隐约可见的忧愁。
因为秦听韵在现代的时候,久经商场的缘故,耳濡目染,所以比起寻常女子,更愿意察言观色,初次认得一个人,必要细细看了那人的五官,神态,心里才会有个大概,因为脸,其实是最能沉淀情绪的器官,不管什么情绪,若是大到无以承受,那么一部份会被掩埋在心里,不为人知,剩下的一部份,便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掺杂在时间里,成为了脸上的风霜。
其实秦听韵看人向来只用一眼便能猜测八、九分,除了面前的齐二和她自己之外,几乎没有遗漏,对于自己,那是因为就算是再心思细腻的人,都不会肯看穿自己的心思。
自己的心思,她不忍心去猜测,也是不必,而齐二公子的却是看不透,也是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