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大厍叹一口气,正色道:“我知道梁先生与赵院判师徒情谊深厚,梁先生想保住赵院判留下的骨血也是情理之中。只是现在的情势不大妥当,梁先生也亲眼得见,咱们几个奉公主遗命护着媗丫头已有些力不从心,如何还能保住另一位呢。何况赵院判的案子才出了不过数年,并未落定。这位姑娘的身世太过扎眼,若朝廷追责下来到山庄,岂非又给了那王振发难的把柄。”
梁柏君闻言恸哭,“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孟大厍等人猝不及防,都是手足无措。男女有别,郑起云尴尬在一旁不便上前,张青溪见状连忙要将她搀扶起来,梁柏君却大力向下坠坐,张青溪拗她不过,只好罢手。
梁柏君半跪半坐在地上,哽咽道:“孟大人,我先时只说是受了公主恩惠才要报答给宋姑娘。只是没说,我到底受了公主什么恩惠,我……我……”她说了一句,呜咽起来,然后仿佛下了好大的决心悲道:“我与赵老先生根本不是什么师徒情谊!”说话间颤抖着手指向小姑娘,“这是我亲生的女儿!”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无人不愕然。
梁柏君惨笑一下,凄凄然道:“话已至此,我也不必隐瞒。当年我师从赵老先生,他倾囊相授,教我学得一身医术。赵老先生虽然年岁不轻,但气度翩翩犹胜他人。我感激敬佩之余,心中却也生了爱慕之意。后来我们两情相悦,生下女儿。当年他早已有家室儿女,又为太医院院判,我们的这段情自然是说不得的,是以无一人知晓。”
她喘一口大气,恨声道:“他被王振那阉党陷害,王振何其阴狠,竟然挑唆皇帝诛他九族!九族啊……是让他断子绝孙啊……他被处斩那****吓的不能动弹,真不知自己和女儿的后半辈子还能指望谁。可叹天无绝人之路,公主慈爱宽厚,助我脱离困境,又将我女儿安置妥当。公主的恩德我还没有好好报答,她老人家就仙逝而去,因而这份恩情我一定会好好报答给宋姑娘。我不求旁的,只求一样……”她一把拉过粉衣小姑娘让她也跪到地上,双眼目光灼灼,闪着希冀,“求众位能保全赵老先生侥幸留下的这最后一点骨血,他泉下有知,也可瞑目了!”说罢一个响头磕到地上。
孟大厍拦也拦不住,只好一同屈膝到地上,无奈道:“梁先生您哪能行此大礼呢。我从前不知中间还有这份原委。现在既然知道了,就要另当别论。”
梁柏君眼神一动,急切道:“这么说您是答应了?”
孟大厍叹口气,抬眼去征求宋媗的意思。虽然说宋媗只是个孩子,但也是正经主子,大是大非上还是要她点头应允才可。
宋媗了然,心中暗想:“若我不答应收留她,她出去也要被王振害死。左右山庄这么大,也不在乎多一个人,她貌似与我同龄,倘若留下她,平日与我一同学习玩耍,也是个伙伴。”她想罢走上前去,将粉衣小姑娘扶起来,只见那孩子形容瘦弱,小鼻小嘴,无甚血色的巴掌小脸上长着一双格外圆大的眼睛,正眨巴眨巴地看着宋媗。宋媗微微一笑,问道:“我是宋媗。你叫什么名字?”粉衣小姑娘眨眼看了一会宋媗,脸上没什么表情,轻轻道:“赵湄。”
赵湄的到来让宋媗在山庄的孤寂生活得到了无限宽慰。她们一桌吃饭,一床睡觉,又一起读书玩耍。不过几日功夫两个小孩子就腻在一起,竟然如亲姐妹一样难舍难分。几个大人啧啧称奇,都说这一定是前世修来的缘份,今生才能这样感情深厚。
赵湄有那样的出身,一直难逃父母双亲给自身带来的阴影,因而从懂事起就敏感胆小,乖僻古怪,并不轻易同旁人接触,也不愿意多开口说话。尽管如此,她却喜欢同宋媗在一起,即便有时只是宋媗在不停不停地说话,她在旁边一言不发地静听,也从无尴尬厌烦之感。仿佛老天本来就是这般安排的,她来说,她来听。后来她也渐渐地愿意在众人聊天时,蹦出一句半句的言语,梁柏君在旁边看着女儿一天天有了朝气,只觉得心中宽慰。
这样流淌着平静欢喜的日子一直到过了除夕,出了正月,临近清明。春风没有让人察觉地就吹遍了山间,丝丝缕缕吹拂着所至之处,带着微凉却蓬勃的甜香。于是,桃花开了。
这一年的桃花开的那样早,飞快地洒满山野,几乎在一夜间变得繁花锦簇,将冬日的肃杀抹了个干净。大家都以为这是极好的兆头。只是时光的节奏飞扬跳脱,往往喜欢在人们自认为柳暗花明时戛然而止。虽然很讽刺,但你选不得也怨不得,只能接受。
宋媗后来常常想,如果当时停在那里便很好。她在世上的亲人所剩无几,没有一个可以陪伴她正常的长大。她在一个最糊涂的年纪要时刻记得的,却是守护一本背的下来却永远想不明白的书。可是,有孟伯伯、有张先生、有梁先生、有郑叔叔还有赵湄便很好。有人愿意护着她,有人愿意教她读书写字,有人愿意同她玩耍,便很好。可是宋媗忘了一样,她从来就不是个幸运的人。
在桃花开遍之时,王振派人血洗了南纱山庄。这个消息却是隔了两年才传到宋媗耳朵里的。她想不明白那时的王振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态挑拣了那个时机,山花烂漫,清风拂动,那个残缺的人却选择用血来证明他的狠辣和权威。也许这中间还有宋凭的参与,不过宋媗不想去想象。她根本就不想知道山庄里的人被杀害的惨状,也许更确切地说,是不敢知道。
她会在无数次午夜梦回时恸哭着惊醒,她会在任何佳节庆典之时不受控制地想起山庄里的每个人。但她不会去想那个夜晚里血肉模糊的南纱山庄。不是她冷血,是恐惧。每当遭遇劫难,她只想逃跑。这种选择也许从她逃离闵府那日起就注定了。一切她不愿承认的结果,她都不愿亲眼证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