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方原开着王靓的车直接去舒儿家,然后和她一起去接波比。
舒儿最近很憔悴,因为接二连三的维权官司都败诉了,这对她的职业生涯是一个很羞耻的里程,对她与生俱来的傲慢性情,更是一个极之沉重的打击。她甚至动了想离开海城的想法。可是回美国,她又可以做些什么呢?那边的竞争太大,执业资格要求太高,而且,混了那么多年,她连绿卡都拿不到。
她想起了上海的老房子,必要时她只能杀回那儿去。为此她跟父亲通过电话,预早打底。
那边,父亲很客气地问了她的近况,她一股脑儿诉说了她所遭受的重创。老教授静静地听完后说:
“我年轻时比你对事对人的要求更完美,但你的做法的确太极端了,没有丝毫的建设性,你不改变自己,到哪个城市都很难立足的。俗语说,远亲不如近邻,连国家元首都要花心思搞好近邦关系。女儿啊,这儿可不是美国,要在这儿生活,就得入乡随俗。”
他没说不让她回上海,但言下之意她明白。
连亲生父亲也不支持自己,令舒儿很沮丧。但她始终不认为自己应该调整。要调整的是那些主流人群!只要坚持真理,她不在乎别人说她苛刻。但坚持真理又是为了什么,她不知道。
也许除了天生好斗,还跟她最近的身体有关。最近,接近中年的舒儿患上了便秘症,每天吃橙子香蕉都不管用,网上说,香蕉其实还有舒缓抑郁情绪的功用,但她还是天天失眠,皮肤因为睡眠不好和排泄不畅而开始灰黄,咽喉也出现问题,嗓子一天比一天暗哑,直到从高音降至中音。所以,最近每天晚上,她非得吃酚酞片和安定片各一粒,才能关灯上床。
明知长期依赖药物不行,但越是这样想,她越是焦虑,越是焦虑,就越是离不开这两样东西。
舒儿意识到,再这样下去,不找个人排解一下,身体迟早会崩溃。
这晚,她请方原陪她和波比一起吃西餐,态度变得比从前柔和了很多。她餐后一边喝咖啡,一边还漫不经心地问及陶军。
方原告诉她,因正好遇上国际压力,枪打出头鸟,陶军被控以非常经营罪判了一年徒刑。本来以他光盘的数量,刑期应更长,但他交纳的罚款较高,在一些可罚也可拘的条款上,以钱抵过。“但他花在律师身上的钱不少,要打点的费用也多。”
舒儿说:“他应该早点认识我。不过,对中国的刑法,我也不是太熟悉,我还是打我的商业官司吧,你看我连自己都保护不了。”
见她可怜,方原大胆进言:“其实,只要你不太认真,那些根本不是事。但如果你看不开这些鸡毛蒜皮,一定要追究的话,你这辈子都会不开心的,除非你回美国去吧,但说不定再回来,你会更惨!在别人的国家里,你只是一个边缘人,假设你没去过,你现在可能会很开心呢,也不会天天在意这些小事情……”
他多么想对她说:你那些神经病强迫症,就是在美国憋的。但舒儿不是个有幽默感的人,太重她会质变的。
舒儿居然能听进方原的话。她似乎意识到,再居高临下看世界,她连最后的一个朋友也没有了。
否则她怎么会对一个在看守所见了一面的男人还念念不忘呢?
“改天你若是去看你朋友,也叫上我吧,虽然我对盗版行为深恶痛绝,但我看得出他是个人才,我在国外的电视台做过,对影视不算陌生,他干那个可惜了。我想在这个时候,他需要更多人的鼓励。”
方原张大嘴巴看着她,以为自己听错。
这个女人的演变完全超出了他的阅历。
她身上像变色龙似的,有着各种各样的颜色,在黑夜和白天,不同的光线里,它们透视出来的色彩会扰乱别人的视线。
也许自己屡受打击,对陶军这种被关起来的“弱势人群”,她生出怜悯了。要不就是想男人想疯了,觉得陶军比较接近她。
陶军已关了三个月了,在里面如果知道有人对他一见钟情,那比打了一支强心针还厉害。他要告诉陶军,明年春节,他放出来,不会寂寞的。
命运是无常,一个人桃花运来了,挡都挡不住,就算身陷囹圄,邋邋遢遢的,还辟啪一声,从天上掉下一坨艳福。可这艳福不是一般人能沾的。沾上了能否消受,要看陶军的造化了。
他答应,下次去时一定叫上她。这也算是对哥们的一份安慰吧,有这一线春光,颓废不已的陶军在黑暗里有了异性寄托,就算梦遗,也有个具体对象啊。
那晚波比睡下后,舒儿破天荒邀他喝一点红酒,看得出她内心很焦噪,也想有个人陪。
最近两周,波比不光不肯说话,还开始自残和袭击她,还有阿姨。刚才看电视,方原让他坐在妈妈和自己身边,希望让他感到安全和温暖。波比盯着屏幕,一点表情也没有,后来把两脚收到沙发里,悄悄地爬到舒儿背后,玩妈妈的白金项链。
舒儿很高兴,侧起头,没想到波比突然用力,用项链使劲勒她的脖子,勒得她咿咿呀呀的,方原马上过去掰开他的手。他攥得紧紧的,好不容易才松开,舒儿的脖子已被勒出一道血痕。她竭斯底里地叫:
“波比,你想杀了妈妈?你怎么能这样对妈妈呢?”
波比把手放在后面,不看她,若无其事地走到一边,眼里只看电视,像什么也没发生过。阿姨从工人房跑出来说,有一次照顾波比洗澡,波比也抓过她的银项链。“他很大的劲,把项链都扯断了。”
舒儿恢复常态说:“阿姨,以后发生这样的事你一定要说,不能纵容孩子,项链我会赔你的。”
阿姨唯唯诺诺,把孩子带进了睡房。
方原帮她的脖子上了点药油,正要告辞,舒儿就留他了。看她眼睛微红,方愿萌生了对女人的怜悯,便重新坐下,陪她聊天。舒儿告诉他,周三波比的老师打电话来,说波比拿头撞墙。“我的心很痛,很担心他会成为问题儿童。”
其实波比早已是问题儿童,只是她无法接受。
晚了,舒儿说,明天一早约了心理医生,干脆就别走,在客房睡一晚吧。
折腾了两天,方原困得要命,便留了下来。
第二天早餐后,他们去了健心医院,测这测那的,在那儿呆了近两个小时。医生说,波比患了妄想症和迫害症,要十分注意,尽量不要让他独处,否则他会做出伤害自己身体的事情。
回家后,方原整个下午都陪着波比。
波比一言不发,只是用忧郁的眼睛看着没有目标的前方。方原把手指挡在他前面,晃了又晃,波比的眼睛眨也不眨,视而不见。
在儿子面前,舒儿的硬刺全收进身体里去,流露出来的,只有一个母亲的无助。她束手无策地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她说怎么会这样呢,医生说话也太不负责任了,她不信自己儿子有精神问题,一定是在学校里受了什么委屈憋成这样的。“如果我有证据,一定投诉学校!但儿子真苦,他有委屈也说不出来呀,他老师还暗示我,说如果有病,就一定要治好才能到学校来,否则学校担不起这个责任……开玩笑,学校难道不应该对学生负责任吗?”
方原明白,要一个母亲承认孩子有精神病是一件很困难的事,这跟理性和智慧无关。他轻轻提醒她:
“老师的话也许有道理,因为孩子是寄宿的,除了课堂,老师不可能每时每刻都盯着他,而呆在家里,阿姨可以全心照顾他,你也可以天天晚上跟他在一起……”
“但他过于依赖家庭,将来如何独立?跟同学们在一起,才能学会跟人相处,呆在学校才能学到知识呀,我天天要工作,靠阿姨能教会他什么呢?而且孩子都是未成年的,寄宿生都应有专人看管呀……”
“他现在有病,就不能按正常孩子的标准来要求他……”
听到方原这一句,舒儿爆发了,她从沙发上跳起来,红着眼大喊:
“你的意思是说我儿子不正常了?你怎么能那样说!你这样也太不负责任了,一个医生的诊断不一定就是正确的!我跟你说了,我不相信波比精神有问题,是我早期忽略了他,他不开心,很多单亲家庭的孩子都会这样,他只是孤独症,不是什么迫害症、妄想症,我小时候也因为父母分离不开心过,你看,我现在有病吗?说他有病等于说我有病!”
唉,女人有时钻进牛角尖出不来,说什么也没有用。他跑到厨房接了一杯半热的饮用水给她,希望她镇定下来。
他受不了女人的喜怒无常,只想快点结束工作时间。
这会儿,他有点想王靓了。
好不容易熬到吃完晚饭,舒儿也平静了很多,他才得以离开。走到地下停车场,他如释重负,觉得这里的空气比地面还要清新。
虽说工作以小时收费,时间越长,收入越高,但这活儿一点不轻松。你得陪玩,陪笑,陪聊。表面是哄小孩,但小孩的妈才是董事长。低眉顺眼了一天,人表情都僵硬,身心也觉疲惫。强装笑颜和委屈时,他脑里会浮起一句台词:“等咱有了钱……”
等有了钱,站稳了脚跟,他就会放弃这一行,做自己爱做的事。
爱做的事是什么?现在还没想到。
理想很丰满,现实却很骨感。等陶军出来吧,好好想想。方原估计那时自己已能挣到首期,可以在海城供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