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千个房间里,四千座电钟的指针齐齐指向了两点二十七分。这是在布鲁姆斯伯里中心,也就是主任口中的“蜂巢工厂”。工人们像勤劳的蜜蜂“嗡嗡”地忙碌着,每个人都各司其职、有条不紊地工作。显微镜下,精子兴奋地甩着长尾巴,争前恐后地往卵子里钻。受精后,卵子渐渐膨胀、分裂。经过波卡化的卵子则会出芽并分裂成一大群各自独立的胚胎。命运设定室通过隆隆作响的自动扶梯驶进地下室。暗红的灯光下,胎儿躺在冒着热气的腹膜垫上,贪婪地摄入代血浆和荷尔蒙,一点一点地长大。部分胎儿根据设定接受毒素,生长进程和速度被压抑,继而发育成矮小愚钝的伊普西龙。瓶架发出细微的嗡鸣声和咔哒声,那是新生命在艰难而缓慢的蠕动,一周又一周,仿佛永恒一般漫长。直到成熟的那一天,新生儿们在换瓶室里发出人生中第一声惊恐而好奇的尖叫。
地下室再下面一层,发电机轰隆隆地响着,电梯快速地升降。整整十一个楼层的育婴室里安置着一千八百个婴儿,他们身上都小心地贴好了标签。哺乳时间到了,婴儿们像接受到指令,同时从一千八百个奶瓶里吮吸起巴氏消毒过的外分泌液体,分量是一品脱。
育婴室往上的十个楼层都是宿舍。尚年幼的男童和女童还需要午睡,但是他们实际上并不比其他人清闲。他们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睡梦中也在孜孜不倦地学习:他们听着睡眠教学中的各类课程,涉及卫生保健、社会交际、阶级意识以及儿童爱情生活。再往上走便是幼童娱乐室,这会儿天气转变为下雨,九百个稍微年长的儿童兴趣盎然地堆积木,捏橡胶泥,还有的在玩“找拉链”和性爱游戏。
“蜂巢”的嗡嗡声歌唱着忙碌而欢快的生活。姑娘们照料试管之余无忧无虑地哼歌,命运设定工边工作边吹口哨。换瓶室的空瓶上方,工人们谈笑风生,好不快活!然而,与亨利·福斯特一起进入受精室的主任却是一脸严肃,皮肤绷紧得像木头。
“这个车间是社会的榜样和模范。”主任说。“要知道,这屋里的高种姓人员比中心的其他任何部门都多。我让他两点半来这里见我。”
“他的工作表现还不赖。”亨利虚伪地表现自己的宽容和公正。
“这我承认,但正因如此更应该严格要求他。拥有过人的才智,就必须受到更多道德责任的约束。想想看,越有本事的人就越有能力煽动他人走上邪路。与其让大伙都被影响和玷污,不如让一个人吃点苦。福斯特先生,抛开感情因素考虑这个问题,你会明白,一切过错都不像异端思想那么不可原谅。杀人犯只不过能毁灭个别人的生命,而个别人的生命有什么价值?”他扬起手臂指了指一排排显微镜、试管和培育器。“创造生命是轻而易举的事,只要我们愿意,想造多少就造多少。可是,离经叛道的行为不仅仅威胁个别人的生命,更能严重打击整个社会。对,受害者是整个社会。”他再次强调。“啊,正好来了。”
贝尔纳走进屋,在一排排授精员的空隙中向他们走来。他摆出一副毫无顾虑、自信满满的表情,以掩饰心中的紧张不安。“早上好,主任。”他问好的声调高得有些滑稽,为了弥补这个失误,他补充道:“你要我来这里跟你谈一谈。”可这次的声音却柔和得离谱,像老鼠吱吱叫。
“对,马克斯先生。”主任神情倨傲地说,“我的确要求你来见我。我知道你度完假回来了,昨天晚上到的。”
“是。”贝尔纳回答。
“是——是。”主任拉长尾音重复了一次,像蛇一样发出嘶嘶的声音。随即张大嗓门说,“女士们,先生们,”声音像小号一样嘹亮激昂,“女士们,先生们。”
姑娘们的歌声和显微镜操作员的口哨声戛然而止,房间忽然静得可怕,所有人都疑惑地环顾四周。
“女士们,先生们,”主任再次重复道,“很抱歉打断了各位的辛勤劳动。我肩负着沉重的社会责任,所以必须做出一个痛苦的决定。因为,我们社会的安全和稳定岌岌可危。是的,岌岌可危!女士们,先生们。”他指着贝尔纳愤愤地说,“现在站在你们面前的这个阿尔法加,接受了许许多多的社会福利,本应该为集体做出卓越的贡献。然而,你们这位同事——我还是提前称呼他为‘前同事’吧——无耻地辜负了大伙对他的信任。他对娱乐活动和唆麻的看法严重违背社会纲常;他无视正统性爱观,过着为人不齿的性生活;他拒绝遵循我主弗德的教诲,常常违反‘下班后保持婴儿状态’的原则(主任边说边比划了一个T字)。这一切都有力地证明他已经成为社会的敌人,成为秩序和稳定的颠覆者,成为文明的背叛者。女士们,先生们,出于上述原因,我严正提议开除他,撤销他在本中心的职务,让他声名狼藉。我建议立即向上级请示,把他调到最低层次的下级中心去。为了最大限度地维护社会利益,最好加重惩罚,把他送到远离文明核心的地方去,越远越好。到了冰岛,他就穷途末路了,再也不能煽动他人背叛光明的弗德。”主任停下来,双手交叉在胸前,盛气凌人地转向贝尔纳。“马克斯,”他说道,“对于我给你的处分,你有什么疑义吗?”
“我有。”贝尔纳的声音特别响亮。
这反应让主任有些吃惊,不过他依然保持了上级的威严:“请说。”
“当然我会说的。只是,不是现在。我的理由马上就出现,请各位稍安勿躁。”贝尔纳跑到门边,用力将门打开,向外头的什么东西命令道:“进来。”贝尔纳口中的“理由”终于出现在了大家面前。
抽气声此起彼伏,显然所有人都被吓倒了,惊讶和恐惧使屋子里响起了阵阵私语。一个年轻的姑娘开始尖叫;另一个人因为距离太远看不真切,于是站上椅子,却不慎打翻了两根精子试管。引起轰动的是一个肥胖松垂的身影,那是走进来的琳达。在这群人的青春躯体和精致面庞的衬托下,她成了突兀可怕的中年妖怪。虽然她努力地想让脸上的微笑多一些风情,可一切只是徒劳,那微笑依然破碎而苍白。走路时她摆动着腰肢自忖性感迷人,却不知那过于硕大的臀部上下翻动,十足令人倒胃。贝尔纳一直跟在她的旁边。
“就是他。”贝尔纳指着主任。
“难道你认为我会认不出他?”琳达愤愤不平道,然后转过身面朝主任,“我当然认得出你,托马金。不管你在哪儿,即便你混在一千个人里面,我也能一眼认出你来。不过,你可能把我给忘了。你记得吗?记得我吗,托马金?我可是你的琳达。”她站在那儿凝望着他,头歪向一边,脸上仍然带着微笑。不过在主任脸上分明的僵硬与厌恶前,那微笑越来越不坚定,开始动摇,最后全部消失。“难道你当真记不起来了,托马金?”她重复道,语带颤抖,眼神里充满了焦躁和痛苦。那张长斑下垂的老脸慢慢扭曲,变成了一副悲痛欲绝的怪相,很有些滑稽。“托马金!”她伸出双臂深情唤道。人群中传出了窃笑。
“这是在干吗?”主任问道,“这个丑陋的……”
“托马金!”她向前跑来,拖着毛毡,甩出手臂搂住他的脖子,最后把脸埋进了他的胸膛。
哄堂大笑。
“……这种下流的恶作剧太卑鄙了!”主任大吼道。
满脸通红的主任试图挣脱,却被死死地搂住。“我是琳达,我是琳达。”她的话语被满室的笑声盖过。“你让我怀了个孩子!”她终于尖叫道,现场的骚动一下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可怕的寂静;每个人的目光都游移不定,不知该停在哪儿。主任脸上一片苍白。他突然忘记了挣扎,静静站着,抓着琳达的手腕,低头盯着她,整个人都呆滞了。“是的,一个孩子,我就是他的母亲。”她有些故意地把这个粗俗词汇扔进了满室的寂静里,像在接受某种挑战一样。然后她猛地推开了主任,双手掩面,羞耻地哭了起来。“不是我的错,托马金。我从来不会忘记做操,你记得吗?是不是?从来不忘……我不知道怎么会……你能想象那有多么恐怖吗?托马金……但儿子对我也是种安慰。”她转身对着门外喊道,“约翰!约翰!”
约翰在门口往里看了一圈,踏着鹿皮靴安静地穿过房间,迅速来到了主任身前。他“扑通”一声跪下,清楚地叫了声:“父亲!”
这个可笑的下流字眼却意外地缓和了屋子里的紧张。(因为“父亲”的言外之意与生育并无太多关联之处,没有道德上的堕落感,也就没那么令人憎恶。可以说,这个词粗俗却还不至于****。)这一回爆发的哄堂大笑近乎到了歇斯底里的程度。不间断的笑声让人不禁开始怀疑它是否有结束的时候。父亲——主任!主任——父亲!我主弗德!这一幕简直太精彩了!喧闹声、哄笑声,一波接着一波,嘴都快笑裂了,眼泪已经笑了出来。又有六支精子试管被打翻了。
“我的父亲!”
主任脸色惨白,神色几近疯狂。他怒气冲冲地瞪着约翰,内心却感受到一种被羞辱的痛苦。
“我的父亲!”渐渐平静的人群因为这句话又爆出满堂笑声,甚至比之前还要喧闹。主任捂住耳朵冲出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