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朴初与梁漱溟的交往,缘于都关注佛教文化。汪东林担任学习组秘书不久,有一天梁漱溟在散会后对汪东林说:“今天赵朴老没有来,这是我向他借的两本佛经,请您替我还给他。”两人互借书籍时间较长。1974年春天,“批林批孔”运动开始后,学习组大多发言,唯梁漱溟尚未发言(在家准备长篇发言),发言后,其中有一句毛主席的话,梁说我记得毛主席讲过,自孔夫子至孙中山,我们都要研究,这话就不是全盘否定孔子的意思。但我毛主席著作学得不好,一时没有查到毛选的出处。梁发言次日,赵朴初召汪东林过去,交给一个纸条,说:“你把这张纸条交给梁老。昨天我回家查了毛选,梁先生昨天讲的没有找到出处的毛主席语录,我给他找到了。”纸条上写着毛选第几卷第几页,题目是《中国共产党在民族战争中的地位》,内容为:“我们是马克思主义的历史主义者,我们不应当割断历史。从孔夫子到孙中山,我们应当给以总结,继承这一份珍贵的遗产。”梁漱溟接过纸条后深表谢意。
1985年,汪东林写的《梁漱溟问答录》开始在《人物》杂志连载。第一章刊出,梁漱溟告诉汪东林,说刊物如有富余,可每期送一本给赵朴初看。1986年,赵朴初又为《梁漱溟问答录》题写书签。
梁漱溟逝世翌年,汪东林的《梁漱溟与毛泽东》出版,汪给赵朴初送书,赵感慨地说:“梁老没有能看到这本书,遗憾,可惜了。梁漱溟与毛泽东之间,虽有争执,但他们是相识相知的老朋友,这已载上历史,你的书圆满完成了这个任务。”赵朴初并为山东邹平县准备建梁漱溟的墓碑题写了“梁漱溟先生之墓”。
1992年春,赵朴初为民主同盟纪念梁漱溟先生征文,在香港《明报月刊》4月号上,撰文纪念梁漱溟,文章回忆了几年前中国佛教文化研究所成立时,梁漱溟以特约研究员身份,第一个出席,第一个发言,说自己是一个佛教徒,从来没有向人说过,怕人家笑话。一个人有今生,有前生,有来生,我前生是一个和尚,是一个禅宗和尚。然后拿出一篇论文。当时与会者均认为是一件异事。赵朴初便将此事写成一首诗:
梁老有以异于人,望之俨然即之温。
向不妄言但率真,是非功过公诸人。
昔年佛会邀众宾,翁先到席发高论:
我乃瞿昙弟子、达摩之裔孙,前身是一禅宗僧,三生有信去来今。语罢出示一卷文,言简意赅大小乘。
读者莫不叹其条达而深,出自九十四岁老人之至诚。
藏身人海最后露一鳞,不及期年翁遂行。
世人于翁多述评,独此一事知者无多人,吾今记之告后昆。
担任第四任学习组组长的程思远,1965年随李宗仁从海外归来,紧接着“文革”开始,1969年李宗仁病逝。70年代初,程思远参加政协学习组恢复的学习活动。因其特殊身份,除“文革”外未经历各种政治运动,初来学习组他是只听不发言,后来有了少数发言。在1974年“批林批孔”运动高潮中,程思远在全组所有人都发言后,批判梁漱溟的会议即将由小组会转为大会批判时,才发言说:“……与各位相比,我还是一名刚刚启蒙的小学生,因此我没有勇气发言,更不可能像有的同仁那样出口成章,洋洋一大篇。对于梁漱溟先生,我一来这个小组就说过,他是我的乡长,是我们广西老乡中的前辈。众所周知,他是一个学问家,对孔孟之道深有研究,而不像我这样的知识浅薄,只知皮毛。但我以为,梁老的错误恰恰在于他太懂得孔孟之道了,反而被学问所误,而脱离了现时的政治运动,发展到成为政治运动的障碍。要批判梁老的学问,我才疏学浅,没有资格。要劝阻梁先生不要执迷不悟,而继续阻碍当前的政治运动,那倒是我们的共同责任,这也是我的态度。”梁漱溟认真听了程思远的发言,并点头示意。
1976年3月底的一次学习会上平素发言甚少的程思远,直言了自己对当前形势的不理解:“在理论上,有个问题我感到糊涂。根据毛主席的教导,党内有思想斗争,这毫不为怪。但党内斗争是否会一下子扩大到篡改党的路线,复辟资本主义呢?是依据哪些条件而由思想斗争上升到阶级斗争的呢?一个人思想认识上有错误,提‘三项指示为纲’,而没有提‘阶级斗争为纲’,这个人是否就一下子上升为敌我矛盾,成为无产阶级的敌人?我实在弄不清楚。第二个问题,‘三项指示为纲’里的三项指示都是毛主席的话,我过去认为很好,现在的‘文件’、‘社论’又告诉我,‘三项指示为纲’错了,而且是严重的方向性的政治错误,但是,‘三项指示为纲’的错误其要害究竟是什么?我实在搞不明白,这个思想弯子不容易转过来。第三,毛主席、周总理在去年四届全国人大,对国家领导机构已做了人事交替的安排,这是一件大事。但是不到一年的时间,国内政治局面仍不安定,特别是自周总理病逝至今,明确开展了这场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全国风起云涌,再度陷入混乱。像我这种不了解内情,心中又放不下,神经又脆弱的人,真是经受不了啊,我的血压也由原长期正常的130/80,升到160/90,那是夜不能寐的恶果啊!我家小孩子从外边抄回来的‘党内那个不肯改悔的最大走资派《一百例》’,说是反革命修正主义的纲领,我看了又看,就是看不懂,理解不了,何以它成了反革命的纲领?我还听来人讲,最近四川省大字报上街,炮轰中共四川省委,公开点了四川省委主要负责人的名,而且指名邓小平是后台,提出再度打倒邓小平。我听到这些消息,很不理解,心里非常难过!”程思远说到这里掉下眼泪,说不下去了。
赵君迈过来劝慰:“程公,你不必激动。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无回天之力,就顺其天意吧!”梁漱溟也对程思远说:“程公,你的问题提得好,但这是我们这些党外(指共产党外)之人无法知晓的难题!要解答,也得请共产党内的高人。我看现时今这样的高人难请……”会议休息后复会时,主持会议的于树德说:“程思远先生今天的发言提出的问题,所表示的困惑,我看可以理解。最近几个月来的政治学习,形势发展变化如此迅速,请问在座诸公有几位跟得上趟?又有哪几位能回答清楚程公今天提出的这几个问题?我认为,我看是内部学习,讲自己的心里话,提出自己解不开的问题,是允许的。我们能解决的,自己解决;我们思想认识跟不上,确实解答不了,那就向上反映,请高明的理论家帮助我们解答。当然,我们在学习组会上内部说的话,也不必到处随便外传,免得被人误会,引火烧身。”
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60岁-70岁已被称为老人。据梁培恕记述:“父亲是83岁(1976年)那年才感到腿脚乏力的,这迟于许多人十几年甚至二十年。80年代初的一次体检,医生颇惊讶地说,他的心脏跳动差不多像年轻人那样有力。91岁(1984年)患肾功能衰竭之前,他仍可以说虽年高而不衰。即使进入九十岁以后,并非什么都不写,只是与过去相比差多了。勤于思考则一如往昔,如‘就欧洲文明濒末路写数语存之’。因此出现了这样一种情况:来访者见梁老身体少见的好,为之欣然,他却淡淡地回答,没有什么病,但是头脑恍惚。他不喜欢不能工作的生命(梁培恕这样理解)。”
但1979年,对于梁漱溟来说,却是重要而特殊的一年,亦可说是梁步入晚年的开始。
这一年的2月14日,梁漱溟的夫人陈树棻不慎跌倒,致使左股骨折,卧床不起。为了照顾病人,梁家开始请女工。83岁的陈树棻骨折后身体加速衰弱,于9月7日病逝。
袁鸿寿曾回忆:“这位师母论学历是北师大中文系毕业,论品性狷介绝俗,结婚时年纪大些,无所出。梁老在小铜井住时,我见其督责保姆太严,又背着梁老说,梁老不太听话。其后‘文革’中,抄家时身受皮肉之苦,梁老认为她在街道开会时不慎失言,有所得罪,才遭此横祸。迁铸钟厂两间破屋时,尚能同舟共济,再迁至新中街,开始歇斯底里大发作。我建议就医,而师母坚定不肯吃药,我虽着急,但又无法勉强,只给她找了一位南方保姆,一直侍候她到死。梁老自身在被围攻之中,而室人又歇斯底里经常发作,所以丧偶之痛甚淡。”
梁培恕认为:“父亲的第二次婚姻不妨说是半个失败。因为同是北京的生活习惯,自结合以来父亲的饮食起居得到细心照顾,此外可肯定的就不多了。她的坏脾气使亲属和友人极小心地和她保持距离。和她保持距离的动机不是针对她,而是为了免生龃龉(龃龉),生龃龉则父亲便受影响。……然而,大家可以和她保持距离,父亲却没有可以和她保持距离的空间,不得不承受干扰,所请的保姆则往往是她发脾气的对象。数十年中经常换人。”
梁培恕引用梁漱溟的日记:“早二时半起,邀棻谈话,年纪已到,为日无多,相约不生气恼,对于连芬亦不吵闹。但于来后终又吵闹。至于走了不再来。”于连芬是赵凯、赵春生之母。“与继母有亲戚关系,尚且如此不能相容,其他可以想见”。
后来又请了女工孙梅娣,虽相处不很融洽,但经梁培恕一再挽留,孙梅娣亦念及“老先生是好人”而留下,一直照顾到陈树棻逝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