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漱溟退出政治舞台后,他决定静下心来重整旧业,在重庆北碚勉仁国学专科学校一面继续撰写《中国文化要义》书稿,一面与国人诸生朝夕共讲,同时寻求志同道合之同志,一起来探讨中国文化要义及未来之展望。虽如此,但他对政治终不能忘情,所以有时也在报刊上发表文章评论政治,谈谈自己的见解,但这也只限于理论上的批评。
1947年1月,梁漱溟在上海《大公报》发表《政治的根本在文化》一文,这是他退出国共和谈后写的第一篇文章,全文第一句“在极度苦痛与苦闷中,中国人民又度过了他胜利后的一年”就道出他为谋求团结统一,和平建国,1946年奔波于国共之间,而最终失败、无奈告退的苦闷心境。文章认为:“中国的问题,政治问题还是表面,非其根本”;“论其根本,论其全部,原是整个文化问题”; “我们的问题就在文化上极严重地失调”;“若没有对整个文化问题先有其根本见解,则政治问题的主张是无根本的。要确定中国政治上一条路,必须对于整个文化问题有全盘打算,否则便谈不到,要对整个文化问题有全部打算,又必须把中国固有的那一套和眼前世界上两大派文化比较,深明其异同,而妙得其融通之道”。
1947年3月,梁漱溟在《观察》杂志上发表了《树立信用,力求合作》一文。在这篇文章里,他再次谈了他的政治主张。中国今日之苦,就在旧社会崩溃,新社会未成,前后左右不接气。我们今日的任务,首先要做接气的工作,而后致力于文化问题的研究,谋不同文化之沟通。因为中国固有的思想与西洋近代思想之矛盾冲突,使得中国人迷乱分歧,无法产生一优越有力的思想而为制定宪法之本。根据这种情况,他便提出口号“树立信用,力求合作”,以此来唤醒民众,挽救时局。在他看来,在广大社会中,到处皆是彼此不信任的空气。政治上党派合作不成,因此酿出莫大灾难,到处是骗局,到处是谎言,口是心非,言行不符。于是他主张,表里如一,坦直慷爽,言必信,行必果,从这里面来建立新文化,达到民族共识,这样中国才有办法。有了信用,大家有了共识,遇事便能合作。为了挽救危局,他提出两个办法来消除彼此的隔阂,而建立一种合作的关系:第一,在人格上不轻意怀疑人家。第二,在见识上不过于相信自己。接着他以切身的经验解释道:“我与共产党之间,显然有很大的距离。在理论主张上,他们有他们的一套,我也自有本末。这距离不同寻常,不易泯灭。然而根本上还是相通的。我有心肝,他们也有心肝。我对于民族其他,对于整个人类前途,有我的看法及其远大理想,除掉这远大理想,便没有我。而他们恰是一个以远大理想为性命的集团。说到眼前一桩一桩事,尤其容易说得通。这样遇着该当合作的事,就可以合作。与其合作之所以可能,也不外乎有合于上面两个条件而已。在人格上,我不敢菲薄人家,相反的,我敬爱这些汉子。”从上所述,可知他的处世哲学及提出这个合作的两个基础条件,是希望同人及各党派人士能够异中求同,共同从危局中来挽救国家。他在文章最后部分强调说:“我以为只有这样把东西南北各式各样的朋友,都拉在一起合作,中国才有救。”
梁漱溟在这篇文章里,要求国内各党派团体消除隔阂,一致合作,其用心良苦。但现实社会的阶级斗争是客观存在,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的。国民党仍不愿“和”,相反继续扩大内战,其结果是违背民意,得不到支持而走向失败的道路。
同年5月20日,梁漱溟出席南京的末次参政会,这是1947-1949年三年中他唯一离开北碚的一次。6月1日,国民党特务在各地捕人,重庆民盟被捕的同人较多;6月2日,梁漱溟飞回重庆,百般营救,奔走无效,直至1949年3月,在国民党要和平的空气中,才保释出十几个青年。
6月,梁漱溟在《观察》第2卷第15期发表《中共临末为何拒绝和谈》(文章发表时间当在9月以后),指出:“八九月间,反动政府要解散民盟的前夕,张东荪先生从北京写信给我,说民盟是你辛苦创成,你要赶快去南京、上海设法维护。其实我的心理恰相反。民盟在我只看做是一个推动全国合作的动力,此外没有意义。当此两党大战之时,既不能尽其政治任务,亦难发展自己组织,恰且伏有内部分裂的危机,它最好暂人于休眠状态;一旦时局需要它了,再出来还是完整的。”
不久,国民党宣布为非法。11月6日,张澜宣布民盟解散,通告盟员停止活动。
曾经为梁漱溟、陈树棻婚姻写特稿的曾敏之,回忆住在重庆北碚时的梁漱溟,梁氏夫妇以素食招待曾敏之,与曾长谈半日,叙述他写《中国文化要义》的动机。当时梁已判断内战前途是国民党垮台,中共可取得天下,中国的历史将进入崭新的阶段。国家会变成什么样子?民族的出路如何?是梁时常考虑的问题,并结合中国固有的文化传统来观察今后的形势发展,所以梁把自己的思想认识寄托在著述上。曾敏之回忆:“梁老约五十岁,精神矍铄,清癯的有一点仙风道骨的样子,可是他以标准京音娓娓而谈,历时虽长而毫无倦意。”
曾在勉仁国学专科学校学习过唐宦存回忆:1946年冬,梁漱溟来到北碚创办勉仁国学专科学校,招生数百人。除正规招生外,梁又根据青年的特点和具体困难,个别吸收了一些学生入学(唐即是其中之一)。当时,唐宦存是一个失学青年,抗战时离家,读书交不起学费,基本生活费也希望学校帮助解决。梁漱溟说,读书是可以的,教室里加张桌就行了,也可以免交学费,至于生活,可以给学校抄写讲义等,吃饭可以解决。
梁漱溟关心青年,共产党员周述质、答相舜、王寒生、赖松等,均在学校学习,并建立了以王寒生为书记的勉仁中学特支。同时在梁漱溟的支持下,勉仁中学建立了民主同盟小组,有杨新德、黄艮庸、黎涤玄、李渊庭等成员。党的特支与民盟小组关系很好。
1946年12月,北平发生美国士兵强奸北大女学生的事件(即沈崇事件),全国掀起抗暴运动,勉仁国专学生积极响应,发表声明,进行反美反蒋宣传。国民党特务在重庆逮捕各界抗暴人士,抓捕乡村建设学院(晏阳初创办)师生31人,勉仁国专学生因声援遭特务清查、殴打。在梁漱溟支持下,学校在北碚举行记者招待会,揭露了国民党的罪行,迫使特务道歉认错。
此后,在1948年、1949年的多次民主运动中,梁漱溟不惧危险,和学校进步师生站在一起,支持、掩护他们。
唐宦存还回忆:1949年解放军占领南京前,李宗仁到重庆,准备会见梁漱溟。派程思远到北碚。梁漱溟对程思远说,国民党大势已去,我会见李宗仁也没有用处,就没有与李宗仁见面。当时,勉仁文学院(前身即勉仁国学专科学校)和勉仁中学经费非常困难,勉仁中学的高中被迫停办,梁漱溟把与陈树棻结婚时的戒指等物也变卖了,以维持学校师生的生活费用。李宗仁曾转给梁漱溟个人两千元,却成为梁办教育的一个很大的支持。
1948年夏季以后,国民党的军队在中国人民解放军的进攻下,节节败退。同年秋冬,经过辽沈、淮海、平津三大战役之决战,蒋介石军队败局已定。在此情况下,1949年元旦,蒋介石不得不发表声明,并于1月21日发表下野文告,宣布“引退”,由副总统李宗仁代行总统职权。李上台后,提出“和谈”来与共产党周旋,企图搞一个“隔江分治”的局面。这时,梁漱溟卜居四川,对国家大事作何感想呢?根据他的观察,他认为,国民党虽是东北、淮海、华北诸大战役的失败者,但尚有数百万兵力,又有长江天险,共产党要获全胜,怕还要打几个大战役的。这样中国老百姓则还要跟着受几年战火之灾,对此他感到忧虑。
而在此半月之前的1月5日、1月6日,梁漱溟曾分别致信张澜和中共领导人毛泽东、周恩来。
在1月5日致张澜的信中,梁漱溟说:“时局发展至此,政府方面或有借重民盟之意”--请民盟出来为和谈牵线搭桥。梁建议应有两点前提:(1)对以前“取缔非法组织”的说法有个交代以及释放在押盟员;(2)国民党取消其一切违反政协决议的决定。
在信中,梁漱溟仍然申明退出民盟,三年内不参加政治活动,只发表意见,并谈了退盟的三点必要性:“(一)在组织则不得以个人意见发言;甚至于要作不合于自己意见之发言,此非漱个性所能堪。(二)若组织松散,不加拘束,在漱或得有发言之机会,然似此放任自由,又岂是组织之道.且恐以我一人发言不慎而组织受累,此必不可行。(三)时人习于斗争之说,对人每存敌意,而敌意一存虽有善言亦难得其考虑,为求国人能平静地考虑我的意见,故须‘只发言不行动,只是个人不在组织’,以减少其敌对之心理,盖漱自审所可贡献于国人者,唯在思想见解之间,此外无有也。”
可见梁漱溟十分希望今后自己的意见能为共产党听得进去,因此他曾说:“过去我祈求全国合作,主要是对国民党说话,今后将需对共产党说话。共产党是不好说话的,说话不对他的意,就可以被看做是敌人。而一经遭到敌视,虽有善言亦难邀好的考虑。”
这就是梁漱溟做人、做事的风格,国家利益在上,不论对什么人,任何党派,哪怕忠言逆耳,也绝不说一句违心的话;,同时又顾虑到自己直言会累及组织,乃情愿只代表个人说话。
1月6日,即梁漱溟致信张澜的第二天,他又郑重地致信中共领导人毛泽东、周恩来。
致毛泽东、周恩来信全文如下:
润之先生恩来先生同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