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末过来抱住他们,最后是周屿光。萧索寒冷的冬天里,四个少年就在黎明前最黑暗的凌晨,紧紧抱着彼此。
艾琳开始撕心裂肺地哭,另外三个人却是默默地掉下眼泪,忍不住了就咬住自己的拳头。
总有什么可以在黑暗里代替被绝望湮没的星辰,不能在黎明之前认输,再走一走,天就会亮起来。
艾琳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肯出来。陆星尘这才知道他们一家人搬到了怎样的新环境里。
陆星尘坐在客厅里等她,艾叔叔坐在她对面抽烟,屋子太小了,陆星尘被烟熏得蹙眉。艾叔叔赶忙按掉了烟蒂:“你爸爸怎么样了?”
陆星尘忙坐直身子:“他还好,艾叔叔身体怎么样?有时间要来家里坐坐,爸爸他很想你的。”
“唉。”艾叔叔像是老了很多,一笑眼角就出现很多皱纹。
李星兰回来了,拎着菜篮子,生活变辛苦了,她要开始出去工作。没有浓妆,也没有亮晶晶的衣服,整个人变了不少,疲倦里带着柔和。看见星尘很亲切地笑:“我去给你做饭,你一定吃了再走。”目光落在艾琳紧闭的房门上,带着心疼和担心。
陆星尘赶紧嗯了一声。
吃过了饭,李星兰轻轻进了艾琳的房间,里面传来细碎的说话声。过了会儿,她走出来歉意地看着陆星尘:“你先回去吧,我会照顾她。”
陆星尘足足等了一天,她难过极了,还是点了点头:“知道了,阿姨,那我先走了。”
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街道上,围着红色的巨大围巾。陆星尘缩着脖子吸了一口气,凉凉的气流淌入胸腔,使她清醒多了。
那天艾琳并没有遭到最可怕的事情,只是羽绒服跟学生服被撕坏了,又受了严重惊吓。报警以后警察查看附近的监控,可是监控都坏掉了。后来艾琳自己说,那应该是个纨绔子弟,当时接了个电话,就迅速离开了。
不管怎样,谢天谢地。
陆星尘十分心疼,可是又无可奈何。他们很快要升高三了,可是艾琳和元末的状态这样坏。她每天都会来陪一会儿艾琳,周屿光也放下了学生会的工作,每天去陪元末。苏临述马上就要高考了,还要每天都去学生会干活,满身怨念。她有一次在走廊里遇见他,连“学长”都没敢叫出声,低着头就走了,生怕被怨念波及。
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好起来。陆星尘想起书包里的作业,哀号一声,快步小跑了起来。得快点回家才行。
艾琳躲在窗帘后面,看着陆星尘小跑离开。
她松了口气,刚刚一紧张手指不自觉地抠在窗棱上,沾了一手的灰和碎木屑,她随手擦在棕色的窗帘上。
走到床边,将自己抛在床上。
她再度环视自己的新房间。怎么擦也擦不干净的墙,墙角黑乎乎的不知道是什么。破损严重的桌椅。衣柜因为有虫早就被原来的房主丢掉了,她换了一个简易布衣橱。床是她自己的,但是床单被罩已经旧旧的了。
搬到这个房子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她还是不能适应。
她知道自己没有被强奸,上了生理卫生课,也看过很多小说,她知道并不是接吻就能怀孕。但是当那个人满身酒气压住自己的时候,头顶是暗沉的天空,身下是冷硬的土地,她真的绝望了。
那个时候她连呼吸都没有,只觉得活不下去了,她的家庭、骄傲,以至于清白……
她觉得自己好脏……
蒙着脸,她又哭了出来。
她没有跟陆星尘说的是,她连本科都不能去上了。家里欠着好多钱,她不能自私得什么都不顾。妈妈每天在海鲜市场帮忙,一双手冻得发紫,爸爸每天出去应聘,可是回来都唉声叹气的。没有医院愿意收他,因为会影响医院的名声。
后来爸爸说可以在家里开个小诊所,可是需要一些钱。
艾琳已经开始在看一些专科院校,听说学护理的话很容易找工作,大学第三年就可以实习赚钱了。
不管是元末、陆星尘,还是……周屿光,甚至她的同学们,他们会成为工程师、律师、编辑、作家、建筑师,会出国深造,会金光闪闪学成归来,而她会与他们渐行渐远,她与他们的人生轨迹像是两条相交线一样,交点以后是无限的远离。
她的人生,只能这样了吗?
事情过去一个礼拜,艾琳就回学校上课了,这让陆星尘踏实了一点。但是元末还没来,那个座位已经空了快一个月了。
空着的位子,陆星尘一天要回头看几次。
“屿光,元末要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她扭着身子,趴在周屿光的桌子上问他。
周屿光停下手里的笔,叹气:“你今天已经问过我七遍了。”
“我担心他啊。”陆星尘揪着周屿光笔袋上面的拉链扯来扯去。哗,打开;哗,关上。
周屿光不理她,低下头继续做题,只是轻飘飘说了一句:“周末他要搬家,可以去看他。”
陆星尘欢呼一声,扭头给艾琳发短信:“周末去看元末,一起吗?喵!”最后还带了一个红着脸蛋的小笑脸。
等了好久都没有回复,直到晚上放学,陆星尘才看到收件箱里安静地躺着一封未读短信:
不了。
陆星尘蹙眉,这寡淡的两个字像是迫不及待要割清关系似的。艾琳怎么了?还在介意那天的事情?她咬住唇不知道该回复什么。
屿光已经收拾好书包,站在她身边等她:“怎么了?”
陆星尘摇摇头:“艾琳说不去了。”
“嗯,”周屿光沉默三秒钟,大概也是想到了什么,“那我们去吧。”
“好。”
放学已经很晚了,如果不是周五取消了晚自习恐怕还会更晚。
到达元末家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是司机接的他们。附近的别墅都是门口亮着昏黄的灯用来引路,只有元末家的院子灯火通明,灯光大多是白光,平日里似乎十分高贵典雅,这时不知道为什么显得有点惨淡了。
元末站在庭院里,一身黑色的西装,大概是刚从葬礼上回来,单薄的身影在巨大的背光之下几乎要隐没成一道黑线。
他又瘦了很多,五官的轮廓都立体起来。
他抬头的时候看到了站在院子外面的屿光和星尘,微微笑起来,露出牙齿,干净到透明的感觉,好像风再大一点就会消散在空气里。
“屿光,星尘,你们来啦。”他的声音哑到不像话,带着颤抖。
陆星尘心里疼得要哭出来,却也抿着嘴回了他一个笑容:“都收拾好了吗?”
“嗯。”
司机把车开进车库,走到元末身边,一直低着头。他一生都老老实实开车,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离别,把脸憋得通红,话也说不完整:“我……少爷……我先走了。”然后把钥匙放在了庭院里的小木桌上。
元末点点头:“谢谢秦叔。”
司机叔叔连着哎了两声,急忙走了,陆星尘在他匆匆离去的背影中捕捉到了一个抹泪的动作。
元末家住不起这种寸土寸金的大房子了。
冬日里的晚风凉得格外刺骨,这两天好像又有点降温了。
自从上次艾琳出了意外以后,原本黑沉沉的小树林这边也布了很多照明灯。
三个少年倚在栏杆上面说话,三个长长的影子落在地上,挨得格外近。
元末黑色的板鞋在水泥板上来回蹭了蹭,又突然顿住。蹭鞋底是元末的小动作,他无时无刻不在各种路面蹭鞋底,据说这种方法十分有助于将脚上的鞋磨坏,进而合情合理地提出买新鞋的要求。
但是这一次他迅速停下来,还抬起脚,仔细地看了看鞋底。
发现眼前的两个人都在看着他,他赧然地笑了笑:“不能磨坏了。”
陆星尘眼底湿湿的,她侧过头去佯装在看路边的垃圾桶,将眼睛瞪得大大的,迎着风,让风吹干眼底翻涌的湿意。
“明天我就能回去上课了,新家在我们学校附近哦,以后每天早晨我还可以多睡半个小时呢。”元末元气十足地说着,像是十二分兴奋,不停地说话,憧憬新家的各种便利,半晌才发现身边的两个人并没有附和他,元末尴尬地挠了挠耳朵,突然落寞下来,“我没事了,真的。”
“元末,”周屿光轻轻地将手搭在他肩上,用力捏了捏,“你已经很棒了。”
元末整个人像是僵住了,然后突然垮了似的蹲下来。他环臂抱住自己,蛹一样的姿势,半晌,一声压抑的哭声传出来。
陆星尘站在一边紧紧捂住自己的嘴,深蓝色的天空被干枯的枝丫筛成碎片。她努力扬起头,心像是被泡在一碗醋里似的,又酸又苦。
那些我们曾经誓不退让的所有,都渐渐消失在被磨成利刃的时光里。
翻涌的浪光里,唯一能够看清的,是你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