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覆水难收却能收,科技就真的进步到能够制作时光穿梭机,那就能穿越时间的罅隙,回到过去的某个时光的褶皱中去。
回到母亲的身体里,伸伸手对她表达感激,因为她出生之时就是永别;回到她将她抱起的时候,不要只顾着哭,而是回抱住她,早一点接受她笨拙的母爱;回到报社门口,将那个装满清水和对父亲的试探的水瓶丢进垃圾桶,更成熟更温和地与父亲交谈;回到那个舞台背后,在好友难过地低头时,放下针锋相对,走过去抱住她的肩膀。
她们是两朵双生花,争夺彼此的养分生存,却在另一支凋零的同时,自己也萎谢而死。
如果能够更加坦诚就好了,去牵住她的手,像小时候一样——带她回家。
飞机拖着尾巴划过碧蓝色、镜子似的天空。
永远弥漫离别气氛的机场大厅,几个少年面对面站着,相对无语。
还是唐诺先打破平静:“是我对不起你,你低着头做什么?”
陆星尘扯了扯嘴角,还是没办法扯出一个笑容来。
唐诺看着周屿光,一双眼睛满是平静:“对不起,给你惹麻烦了。替我给周周姐道个歉,以后我会弥补她的啦。”
周周过完稿子的第二天就收到了唐诺的邮件,表示稿子其实是自己交由屿光代投,她自己也经常替别的作者投稿给她,所以周周没有一丝怀疑地就相信了她。
周屿光点头,却没有说话。
唐诺笑得苦涩:“你还是怪我。”
“一路保重。”什么都不知情的元末一脸舍不得,然后难得稳重地道了一声别。
唐诺扑哧一笑,她拍了拍元末的肩膀:“没想到最后跟我说了一句保重的竟然是你呀。有时间来找我玩啊,我会招待你的。你比你表哥可爱多了!”
元末得到了夸奖,瞬间就不伤感了。他一脸惊喜地笑着:“难得你‘耳聪目明’,看得出来我比我表哥好呀。”
唐诺终于被秒杀:“你是想说慧眼识珠吗?我才十六岁,耳聪目明不是应该的吗……”
“唉,英雄不拘小节,都差不多啦!”元末笑嘻嘻地拍了拍唐诺的肩膀,一副好兄弟的样子。
他们两个勾肩搭背地开玩笑,气氛倒是好多了。
“唐诺,有时间回来玩。”陆星尘憋了半天,终于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唐诺抱了抱她:“我知道了。”然后小声地在她耳边说,“其实你不怪艾琳了,是不是?”
没等陆星尘反应过来,唐诺潇洒地挥挥手,拉着行李箱走向登机口。
再见T城。
你不知道我多羡慕你,星尘。在这个有我最爱的少年的城市,盛满你的悲喜与故事。他对你的在意那么多那么多,却不吭不响,甘于默默守候。
他说年少不能承担,与其早早点破,最后无疾而终,不如慢慢走下去,守成细水长流。
他为你承认身份,站在光环之中坚定维护,愿意在人群中说“我是暮落”。
我知道这对他而言是多么难得的事情。少年作协中,只有他一直保持神秘的身份。他知道这之后要开始承担什么,可是他为了你,愿意了。
陆星尘,你拥有我所不能企及的一切。纵使我依旧骄傲,依旧拥有天鹅般永远昂首的尊严。可是我不能不对自己承认,我羡慕你,嫉妒你。
唐诺在走进登机口的时候,将手机掏出来,短信箱里面装满了私家侦探传给她的照片,照片里的周屿光是一贯的清冷,侧脸漂亮得像是夏天里最葱郁的阴凉。
只有单独一张微笑着的照片,全世界都被点亮,笑容对面只有一个单薄的女孩子。
[T2] 永远都是她。
唐诺知道自己的行程圆满结束了。
将手机里他的照片全选,删除。
屏幕上弹出界面,提示是否删除所有彩信。
是。
周屿光,我要与你说再见了。
“回去吧。”周屿光最先转身离开。
元末大声指责他是冷血的家伙,不知道“离别之苦”。
“离别之苦?”屿光似笑非笑地回视他,“要不要我去找艾琳探讨一下你跟唐诺同学的离别之苦?”
屿光话才落,元末第一时间回头去看星尘的表情,却看见她淡然而笑,连眉都没皱。好兆头。他笑嘻嘻抱住周屿光的脖子:“屿光哥哥,腹黑不好啦。”
“如果我拍下你们现在的样子,放到学校论坛,点击率一定会超级高,说不好还会有什么同人小说传出来哦。”陆星尘从他们中间走过,狡黠地威胁。
元末立马离屿光远远的,一边躲一边澄清:“我是清白的啦。”
“白痴……”周屿光连眼皮都不想抬起来,明显一副嫌弃到死的表情。
元末倒是依旧自信心爆棚:“你又攻击我,你一定又开始嫉妒我玉树临风了!我这就是前几天语文老师讲的‘树大招风’,唉,天才总是招人嫉妒的!”
陆星尘轻飘飘地补刀:“我记得我们语文老师被你气得住院了。”
“才不是!语文老师是身体不好。他都六十了!六——十——了!只有我们学校才会这么变态搞什么返聘,这个岁数就应该让老爷子安度晚年啦。只是他发病时恰巧是我在回答问题啊,所以我是替变态的学校背黑锅啊。”
语文老师真的是倒在了讲台上——就在元末回答什么是“树大招风”的时候。
当时所有同学都惊呼一声,班长打电话叫救护车,团支书跑到办公室去叫班主任,只有元末呆呆地立在原地,张着嘴巴久久不能言语,直到老师被送上救护车,救护人员说没有大碍的时候,元末才吐出一口气说道:“这个问题我会啊,老师这么大岁数了……性子也太急了……”一副是老头不懂事的模样。
后来语文老师在医院里听说了这个段子,倒是哈哈笑了很久。
新的语文老师在一周内就来了,高二的课程耽搁不起。是名校毕业生,据说是专修语文教育的研究生,不过上了三四节课就征服了班内大部分学生的心。
这个老师姓袁,十分年轻,上课的时候很讲究方法,幽默风趣,大家嘻嘻哈哈中就记住了知识点。校长十分得意,据说袁老师是他从别的学校校长那里抢过来的。
陆星尘的生活再度回归正常。她的书会在明年初上市,但是却并没有谁因此接近她,反而好像是她抢走了本属于唐诺的光环似的,每个人都表现出十足的不谅解。
这些人大抵是因为嫉妒,本来看不起的、不如自己优秀的人,突然一飞冲天,最初的愕然之后就是嫉妒。
陆星尘倒是十分淡然,只是在看到手机里面那个好久没有消息的号码,发来了“恭喜你,真好”的短信之后,心里狠狠一撞。
她得到了最想得到的祝福,就够了。
除了她出了书这点,语文老师对她格外的照顾可能更让大家接受不了。
袁老师在学校的时候也是文学社、校报副刊的主力,刚刚接手这个班级就听说有个学生刚刚出版了小说,自然要十分关注一下。
他看了陆星尘的周记,然后在课堂上表扬她“文字有种清透空灵的美感”。
因为得到人气最高的老师的偏爱,也将她推上了风口浪尖。
袁老师是新来的老师,并不清楚学生之间的关系,所以时常将自己的藏书拿过来借给星尘。很多比较知名的国外小说,星尘如获至宝。于是在校园里的走廊里常常能看到袁老师对星尘讲解某部名著的情景。
于是,在元末提起袁老师的时候,屿光紧紧抿了抿嘴角。
“你不知道啦,我觉得小星尘太单纯了,不知人间险恶呢。那个什么袁老师靠她那么近呢,她还没知觉,只顾看着手里的书!”元末气愤地指控,他绝不会承认自己是因为嫉妒袁老师一来就人气超高,直接超过了人气日渐下滑的他。
周屿光合起笔记本,站起来走向门口,没有理他。
“什么嘛,孤僻少年!”元末不满地抱怨了一句,坐回到座位上去了。
周屿光安静地穿过楼道,下楼。期间与认识的同学颔首打招呼,经过走廊的时候看到了不远处的陆星尘和袁老师,还是轻轻顿住了:袁老师与星尘,确实挨得太近了。
“屿光,出行的计划确定了吗?”苏临述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他敲了敲屿光手里的笔记本,问道。
周屿光点头:“已经确定了,主任的意思是还在静海。”
苏临述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他点点头:“好吧,好歹吃住都有折扣,还有人照顾,从这个角度想,学生会能省很多心。还是不错的选择,是吧?”
像是察觉到屿光难得出现的魂不守舍,他顺着屿光的目光往走廊看去,继而轻笑:“新来的老师总是没什么顾忌,可是无意中受难的却是学生,这种阴差阳错的误会可是不少发生。”似乎是某种提点。
周屿光脸上浮现出类似不服气的神情,却在半刻之后平静下来,真诚地说了句“谢谢”。
屿光走后,苏临述笑着摇摇头。难得有人在这么年轻的时候能这样成熟地控制自己的感情,真是怪胎一个。他忘了自己也还年少,五十步笑百步说别人怪胎……
郁林高中的下半年是非常幸福的,因为除了舞会,还有一项非常重大的活动,就是秋风之行。
意思就是在收获的季节里去亲近大自然,然后在轻松的旅行之后,进入整个冬天的复习。以往都是去静海之滨,踩踩浪花,吹吹风。静海有一个酒店,大概是酒店中的人与主任有亲戚关系,每年过去都能拿到不错的折扣。
于是今年的秋风之行,依旧在众人的意料之中,定在了静海。
清晨,天还蒙蒙亮,陆星尘就背着一个红色的帆布包站在楼道里等了。意外地来早了。她不是班委,也不是住宿生,没有班里的钥匙,于是只能站在楼道的窗前等着。
天气很冷,星尘早就穿上了秋季校服,可是胳膊还是觉得凉凉的。陆星尘将耳机塞进耳朵,一道十分温柔的男声轻轻唱起:“清晨的光,有羞涩的气味,像是那年夏天我喜欢的女孩,她头发上的青草香。”
是这两年非常火的一个民谣男歌手。当初这首歌刚刚火起来的时候,艾琳还有吐槽过这首歌的歌词——什么青草香啊,草腥味还是发霉味?
说得星尘一点浪漫情怀也没有了。
而且,自从艾琳偷偷把她的手机闹铃设成这首歌以后,她对这首歌就彻底不爱了。
正要换歌,就看见楼下的灯光下,周屿光和元末相伴而来,一人拎着一个耐克的运动包,走进了楼道。
听到两人的脚步声,陆星尘突然心跳加速,踮着脚快步躲到柱子后面。
直到脚步声由远及近又慢慢淡去,她拍拍胸口,不知道自己发什么神经。
她想躲开他。一旦看到他,就会有种不能直视的感觉。果然少年成了大神,就光芒太盛了吗……
陆星尘低着头,脚尖在地上画了半个圆圈。她呼了口气,平复呼吸,然后假装刚刚来的样子,走进教室。
“哎?你们到了啊,好早哦。”她的脸上挂着一副随意的表情,心里却暗暗骂自己傻透了。
元末讶异地叫道:“啊,你去哪里了啊?我们刚刚看到你的自行车了,可是一上来却没看见你。去厕所了吗?你去了好久啊。”
这是该对少女说的话吗?
陆星尘狠狠腹诽了他。难怪你人气下滑,活该!
“嗯,肚子不太舒服。”
周屿光将抽屉里的一本诗集放进包包:“我先去学生会了,估计要跟他们一起坐车走。”
“好。”星尘点头,“我会照顾好元末小朋友的。”
周屿光清浅一笑:“辛苦星尘同学了。”明明是开玩笑,他的笑容却那么好看,星尘忙低下头嗯了一声。
周屿光走了,星尘还呆呆地站在原地。
元末“哈”的一声戳破她的小心思:“小星尘你是不是春心动了,难道刚刚一直在小鹿乱撞吗?”
“什么啊,肚子不舒服罢了。”她挥挥手。
元末夸张地从包包里掏出一包纸巾递给她:“你要不要再去个厕所啊?等一下我们上车了就不好找地方了。”
这绝对不是一个男生该对少女说的话。她趴在桌子上不肯理他了。
时间还早,教室里开着灯,陆星尘趴在桌子上突然觉得昏昏欲睡,她打了个呵欠,正要眯一下,就听见楼道里响起说话的声音,吓得她一瞬间睡意全无。
抬头看去,就看见元末已经一脸严肃地坐在最靠近门口的位置,对着一本书全神贯注地看。但是她知道,那只是一种伪装……
“苏临述,你不要管我啊。”
“你需要看医生。”
“我没事,学生会那边还有很多事情需要你处理,我可以自己回去。”
静默半天以后,一向以清冷著称的苏临述大会长突然放低了声调:“盛薇,乖。”然后是一前一后的脚步声。
陆星尘忍不住眯着眼睛笑了起来。不管什么地点,什么时间,总是有美好的故事在上演。她见过盛薇学姐,而且了解了她的心事。
在苏临述刚刚那一句话里,星尘仿佛替她尝到了甜似的。
秋风之行,以班级为单位,一个班级一个大巴,按照班级顺序依次出发。
陆星尘因为有点晕车,坐在了第二排靠窗的位置,元末自觉地坐在她旁边靠近过道的位置上。他一坐下就开始翻书包,不一会儿,拿出来一个白色的小药瓶递给陆星尘:“给你,晕车药。”
陆星尘抬头去看他好看的笑容。元末不管到什么时候,永远都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对人那么好。她道谢,然后接过来:“艾琳在后面的车上。”
“嗯。我知道,我有问她。”元末调整好座位的角度,“她心情也好多了呢。”
她已经能够不忌讳提及对方了,也算是一种进步吧。
陆星尘用矿泉水送服了晕车药,戴好耳机准备睡一会儿。
元末低着头,长长的刘海遮住了眼睛,一向爱笑的脸慢慢安静下来,被展平成十分漂亮的样子。他与周屿光不同,屿光能够权衡自己的心意与现实的比重,去做正确理性的选择,明确自己该怎么做。他不是,他喜欢一个人,就想经常看到她,知道她过得好。
可是艾琳的笑容再没有以前那样无忧无虑了,她每天都过得很辛苦。这次出行,还是那个花店的老板娘看她太辛苦了,苦劝她来的。不过,那是他背着所有人去拜托了对方。
“请您一定要让她和我们一起去,已经高二了,大家没有多少时间能够在一起了。”
没心没肺的他,比所有人更早一步开始担忧离别。
大巴启动以后,不久就开上了高速,远处的金黄色稻田,连绵成一片波浪状的梦境。不久,星尘就睡着了,靠着车窗。
这片海镶嵌在城市北边,如同明珠一般非常美丽。
陆星尘第一次看海,显得非常开心。她拉着元末坐在巨大的石头上面,海风轻轻拂过她的笑容。
元末却显得有些心事重重,总是欲言又止。
陆星尘难得赏给他一点慈悲,歪头看他:“元末,你怎么了?”
他希望陆星尘能与艾琳和好,低头片刻,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抬头刚要说话,就听见一声惊呼。
“啊!袁老师!”
陆星尘扭头看去,岸边已经乱成了一片。
袁老师坠海了,他不会游泳!
陆星尘想也不想,起身一跃就跳进海里。
“星尘!”元末着急地大叫,可他不会游泳呀。
海水冰冷,日光突然变得昏暗。她浮着身子,看清楚了袁老师的位置,他开始慢慢下沉。得快点!
陆星尘奋力往那个方向游着。
近了!
她伸手将袁老师揽在胸口,一点一点向岸边游去。
袁老师已经陷入了昏迷。陆星尘的爸爸是医生,她知道如何抢救落水的人,一时间想都没想,解开了袁老师的衬衫上紧紧扣着的两颗纽扣,抬高他的下巴,深吸一口气吹了下去。
人工呼吸,心肺复苏。
穿着白色衬衫的陆星尘,浑身湿透,能清楚地看到她背上的薄荷色的内衣带。众人都围着,她却心无旁骛,一次又一次给对方做着人工呼吸,却不料袁老师苏醒的片刻,理智还迷糊,似乎十分贪恋那淡淡的薄荷香气,紧紧吸住了她的唇。
她的一声惊呼掩在嘴里,陆星尘用力推开他,那一刻所有人都看得清楚。
袁老师清醒以后也是一脸通红。
“啊,是她啊。老师很喜欢她的,经常叫她去家里给她做辅导。”
“去家里做辅导?”
“啊哈。”
议论声渐渐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