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山地处神州西南,因其形似钟鼎而得名。此山方圆百里,植被众多,更有千年古木直插云霄。在这郁郁葱葱的山峰之上,由于地形凹陷,形成了一个天然湖泊,人称“鼎湖”。鼎湖之水天上来,是这千丈高峰上的瑰丽明珠,清流如练,依山流淌,犹如一条盘山而下的银龙,蜿蜒之间,哺育了山上草木生灵,也灌溉了山脚下的鼎山村。
当小竹他们赶到鼎山村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落日余晖斜斜地映照在这小小村落之中,将烟囱里的袅袅炊烟都映上了暖红之色,晚风送来饭菜的香味,坐在归海鸣右肩上的墨白,吸了吸小小的鼻头,举起了右爪,表示自己有话说。
“我看师父你不该是熊猫,应该叫‘馋猫师父’才对。”小竹笑着打趣,引来墨白一记眼刀,只是这犀利瞪视隐藏在黑乎乎的大眼圈之中,威力大打折扣。
在馋猫师父的要求下,三人决定先在小村里填饱肚子,稍事休整,翌日再上鼎山寻找青霜卅草。三人刚步入村落,就见一个猎户站在村口,正和左邻右里高声笑谈:“李婶,你瞧瞧这皮子,一水儿的白,连半根杂毛都没有。等入了冬,给你家小孙子做件皮袄子,再合适不过啦!”
“还是留给你家孙子吧。”正坐在门口小板凳上摘菜的圆脸大婶,冲那猎户笑道,“你家鸿飞都二十出头了,什么时候娶个媳妇啊?”
乡亲间的对话,落入小竹的耳中,让她莞尔一笑。从小到大,她就与师父住在青川山上,从不知“邻居”是个怎样的状况。她不由好奇地打量起那猎户,只见他一身短打,身材高壮,胡子拉碴,浓眉大眼,看上去约莫四十来岁。似乎是刚打完猎回村,他背后的竹竿上还挑着两只野兔一只野鸭。听了大婶的话,那猎户歪了嘴角,朗声大笑道:“谁知道那臭小子!他那面皮子薄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每次一问他有没有意中人,就闷着脑袋不说话。”
说到这里,那猎户无奈摇头,这一摇头,正瞥见不远处站了个小姑娘。他登时一愣,抬起眼来望向小竹,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突然,他面露喜色一拍大腿,大叫一声“正点”,随即一个箭步冲上来,满脸堆笑地问:“姑娘哪儿的人啊?生面孔啊,怎么从没见过?是这儿哪家的亲戚啊?今年十几啦,婚配了没啊?”
他的问题,如连珠炮似的一个接着一个,小竹都给他问懵了。归海鸣不悦地敛起眉头,跨步拦在小竹身前,以自己高瘦挺拔的身形,为她拦去了猎户探究的目光。见状,猎户一愣,随即抬手摸了摸鼻翼,郁卒地道:“唉,原来有主儿了啊。”
“老郭你真是,看把人闺女吓得!”那圆脸大婶看不下去了,起身将那猎户拉了回去,然后望向小竹与归海鸣,歉然地笑道,“两位是过路的吧,请别见怪啊。老郭这人性子直,说话不经脑子,其实是个热心肠。他家儿子也老大不小了,他总想着给儿子物色个媳妇。可咱们这村里就没几口人,适龄的姑娘更是一个没有,他才见了姑娘就犯浑。”
听大婶一翻责难与解释,那猎户自己也闹了个大红脸,尴尬地笑道:“实在对不住,俺这一急就……哟,这熊猫长得俊,膘肥体壮的,可惜就是小了些,将来长大了肯定是一张好皮子啊!”
见小姑娘有人守着没了念想,那猎户把眼一抬,竟瞧上墨白的毛皮了。听那一句“膘肥体壮”,小竹忍不住“扑哧”一声轻笑起来,而墨白则不满地抽了抽鼻子,他用右掌握了绿竹杖,毫不留情地拍在猎户的肩膀上。
“哟,这畜生通灵性呢,还会用棍子抽人哩。”老郭顾不得疼,瞪大眼惊奇地道,“这到底是只熊还是只猴儿啊,这么灵!”
被惦记了一身毛皮的墨白师父,不满地抱起两只胳膊,哼的一声别开了头,不去搭理对方。而归海鸣更是冷眼扫过那猎户,那阴冷神情,似乎只要对方再靠近半步,威胁到小竹和墨白,他便会祭出荒火焚天一般。
见归海鸣一脸阴沉,像是下一刻就要与人动手的模样,小竹赶忙打起了圆场,轻笑着向那猎户解释:“郭叔,我们是采药人,正打算去鼎山找些药草。正巧路过贵村,天色渐晚,我们想找个地方借宿一晚。”
她声音清甜,笑容清丽,又是尊老有礼,那猎户被那一声“郭叔”喊得心都化了,乐得找不着北,当下咧嘴笑道:“这个好说,你们要不嫌弃,就到俺家住一宿!保证咸肉管够!”
说着,猎户热情地领着小竹他们往村里走,边走还边斜眼打量小竹与归海鸣。看到最后,他惋惜地摇摇头,直咂嘴地抱怨道:“多好一姑娘,怎么配了这么个凶神恶煞的冷脸。真是可惜,鸿飞那臭小子,怎么就没这福气!”
听得猎户嘀咕,归海鸣双眉微蹙,表情更是冷峻骇人。坐在他肩头的墨白,突然伸出两只爪子,扯起青年的嘴角,拉开上扬的弧度。归海鸣当下翻脸,一掌拍开墨白的爪子,凌厉目光瞪向对方,无声警告。墨白则抱起双手,不屑睨视,那表情好似在说:小子,跟我耍横,你还嫩了点!
一个沉默寡言,一个有口不能言,一蛇一熊就这么无声地对峙起来。小竹哭笑不得,忙踮起脚尖,伸手从归海鸣肩头抱下墨白,并屈起食指,轻叩熊猫脑门:“师父,小蛇哥哥帮了咱们大忙,又陪咱们为你寻找解咒之法,你跟他置什么气啊。”
墨白举爪捂着脑袋,“呜呜”起来:小丫头越来越大胆了,敢弹你师父脑门!
小竹嘻嘻笑道:“我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啊。师父你不也经常弹我脑门,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嘛!”
“呜呜!”丫头学坏了!你这是乘人……不,乘熊之危!
小竹狡黠一笑:“就是趁你没办法还口,过过嘴瘾嘛!”
一人一熊,竟然斗嘴斗得不亦乐乎,归海鸣默默地看着身侧少女的笑容,恍惚之间,又回到那个漫天飘雪的隆冬月夜。在那几乎将他吞噬的冰冷寒雪之中,一双软软的温暖的小手,将他从无垠黑暗中拉了出来……
正当归海鸣思及旧事之时,一行人已走到郭猎户的住所。正如那位大婶所说,鼎山村并不大,由南到北也不过几亩地头。郭猎户家住村北,跟他一路走来,小竹细心一算,这村里只有七户人家,顶多也就十几二十口人。此时,天色渐沉,夕阳暮日斜斜地吊在山峦之侧,昏黄光芒正映在郭叔那间铺着茅草顶的小木屋上。猎户扯着嗓子唤了声“鸿飞”,却没人应声,老郭嘀咕了一句“臭小子,又去哪里晃荡了”,一边推开门,引小竹他们进屋。
木屋地方不大,却是干净整齐。墙上挂着猎户打来的皮子,门后还吊着两大块咸肉,小木桌上摆着一个茶壶、两只小杯。郭猎户抓起茶壶,给小竹与归海鸣一人满了一杯,又硬塞进二人手里。小竹边道谢边接过,指尖触及杯壁,传来暖暖热度——那茶水还是热乎乎的,显是才烧好不久。
“俺这地方是小了点。”郭猎户咧嘴一笑,“但米饭大肉管饱,床铺子软实,你俩要不介意,就在俺这里凑合一宿。俺家娃儿过会儿就着家了。”
说到这里,他的嘴角微微下撇,露出些无奈的意味来:“这村里大多是老弱妇孺,鸿飞自小就没有玩伴,把这小子憋成了个老气横秋的闷罐子。你们和他年纪相仿,陪他说说话也好。”
听得这句,墨白轻叹一声,约莫是在感慨养儿不易。如果他能说话,少不得要和郭猎户交流一下育儿心得了。然而此时,他只是趴在小竹的胳膊上,突然挺起了胸脯,用黑眼圈扫了扫小姑娘清雅秀丽的面目,那得意的表情仿佛是在说:瞧,我家姑娘养得多好,我就没养出个闷罐子!
就在郭猎户招呼着客人、准备张罗晚饭的时候,忽听门外传来急急锣声。他登时面色大变,急道一声“你们等着”,便抓起门边的弓箭,风也似的冲出门外。透过敞开的门扉,小竹看见家家户户的男女老少都奔出了屋。妇人们用锤衣棒敲打着铜盆盆地,发出“咣咣”的声响,男人们则抓着犁头铁锨,一边跑一边叫嚷:“蜚来啦!蜚来啦!”
鼎山之蜚,难道就是守护青霜卅草的异兽?闻言,三人立刻追出门外,跟随一众村民,向村西的林子里奔去。
残阳似血,将山林映得一片妖异血红。纷乱脚步之声,在原本静谧的山野之中回荡不休,惊得鸟雀振翅高飞,小兽惊慌而逃。松鼠急急窜上枝头,将脑袋隐藏在茂密枝叶之中,惶惶不安地望着树下的十余村民。
猎户郭武冲在最前,眼见前方密林之中,涌现层层迷雾,他抬手喝止了村人脚步:“停!”
这高壮魁梧的汉子,先前脸上爽朗笑容,此时一扫而空。他面色铁青,一双眼牢牢地锁定那沉沉雾霭,满眼是止不住的恨意。他反手从背后的箭袋里掏出数枚箭矢,张弓搭箭。只见他挽弓如月,拉开弓弦的右手手背上,爆出了根根青筋。他咬紧牙关,猛地松开了手指,登时,离弦之箭划破虚空,掀起阵阵疾风,向那雾霭中飞速击去!
羽箭被雾气所吞噬,郭武一步一步地向前逼近,同时不停地搭弓放箭。忽听那漫山的灰色雾气之中,传来一声低低的悲鸣,像是什么动物吃痛哀号一般。听得声响,郭武浓眉一挑,嘴角微撇,似是在笑,却又是笑得极难看,倒有七分像哭一般。
只见郭武从腰间取下一把三尖叉,咬牙切齿地攥紧在手心里,正要向那浓密雾霭直冲过去,忽被身后的一名须发花白的老者抱住了腰:“郭子,你不要命啦!小文子在天上看着你呢!”
那大爷这一吆喝,让郭武身子一颤。这位壮硕勇武的汉子,此时竟是眼眶一红,眉间成川,刻印出隐忍的弧度来。可紧接着,他抬了手背一抹眼,然后抓住那大爷紧扣着他腰际的胳膊,用力想要挣脱:“徐叔,你放手!”
徐爷虽是已过花甲之年,但却是拼着力气不撒手,大声劝道:“郭子,就算你不惜命,也得想想鸿飞啊!鸿飞还没娶上媳妇,你忍心留下他孤苦伶仃一个人?”
听得这句,郭武的动作一僵,终究是停止了挣扎。徐爷这才松了一口气,放开了他壮硕厚实的腰板。郭武低下头,望着手中被残阳映出似血红光的三尖叉,缓缓收紧了五指,直让指节都泛了白。
半晌之后,他将铁叉塞回了腰际,从徐爷手中接过一串炮仗,点燃了引线,将那串“百里响”狠狠地掷向迷茫雾霭之中。
顿时,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炸响在这与世隔绝的山林里。飞禽走兽惊得四处逃窜,而村民们则是敲着锣打着鼓,将手里的棒槌铜盆敲得山响,并大声叫嚷着:“大瘟去,大霉去,炮神走,蜚不留!”
村民们反复念诵了三遍,须臾之后,那沉沉迷雾终于缓缓退去,最终消散在密林之中。村人们这才松了一口气,妇人们收了瓢盆结伴往回走,驼着背的徐爷叹息着摇了摇头,轻轻拍了拍郭武的后背。就在这时,人群中挤出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小伙,急匆匆地赶到猎户的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焦急地上下打量:
“爹,你没事吧?”
见了这青年,徐爷面露喜色:“鸿飞你来得正好,赶紧劝劝你家老子,又犯浑啦!”
别看那郭武生得五大三粗,这儿子鸿飞倒是个眉清目秀的俊朗青年。他穿得虽是短打布衣,但瘦削单薄的身形却半点不似武人,倒有一种读书人的书卷气。明明是个神采清雅的俊秀小伙,可惜就是面色苍白了些,双眉之间略有忧色,看上去为他添上了与年纪不符的老成与忧愁来。
听了老者的话,郭鸿飞先是点头致礼道了句“多谢徐爷”,在目送华发老人离开之后,他才转而望向自家爹爹。只见郭武一双眼布满血丝,红得骇人,原本爽朗精神的面目,此时是怒气冲天,一副随时要与人拼命的架势。鸿飞垂下眼,原本紧抓郭武胳膊的手,缓缓地放了开去,轻声唤了句:“爹……”
郭武别过头去,两手胡乱地抹了一把脸,随后又转回身来,大掌一挥,拍上鸿飞的背心,大声道:“臭小子,走,回家去,来客人啦!”
说着,郭武揽着儿子肩头,正打算回家,刚一转头就瞧见小竹姑娘抱着小熊猫,就站在他们身后不远,而那冷脸的高个儿青年却不知所踪。郭武浓眉一挑,抢一步凑到小竹面前,低声问:“小姑娘,那大高个儿哪儿去了?他是你什么人呀?”
“你说小……”差点将那“蛇”字脱口而出,小竹赶紧刹住了舌头,“郭叔,你是问归海哥哥?他……他是我兄长,他内急,去去就回。”
原来,方才郭武和村人们吓退了蜚,林中雾霭渐散的时候,归海鸣便施展灵力,身形如鬼魅一般掠过,以疾风之速闪入密林中,寻找蜚的下落。小竹以为猎户汉子问的是归海鸣的踪迹,便随口编了个借口搪塞,她哪知道,郭武的重点根本不在前半句。一听归海鸣是姑娘的兄长,郭武简直是心花怒放,赶忙将鸿飞推到小竹面前,笑道:“小姑娘是来鼎山采药的,人生地不熟,臭小子,你有空就带姑娘去山上跑跑。”
郭鸿飞哪会不知自家老爹打的是什么算盘,当下尴尬地扭过头,不言不语,面色却格外苍白了。
不多时,归海鸣也自林中走出,他冷眼扫过众人,只冲小竹和墨白微微摇头。不过这一次,对于他的冷淡态度,郭武却没有半句牢骚怨言,毕竟对方是小竹姑娘的兄长嘛,郭武殷勤地道:“哟,小哥你这泡尿够长的啊,是不是肾虚啊?赶明儿大叔给你泡点鹿茸酒,包准管事!”
“……”归海鸣无言以对,不悦地皱起了眉头。倒是软趴趴俯在小竹肩头的墨白,笑得浑身一抖一抖的。察觉到墨白嘲笑的目光,归海鸣冷眼一撇,冷峻的神色不怒自威,带着些许警告的意味。但墨白哪里会被他吓住,立刻不甘示弱地回瞪对方。
可就在这时,郭武拍着郭鸿飞的后背,撺掇着他喊归海鸣一声“大哥”。墨白听了,登时笑得全身黑白软毛都在颤动,终于“啪嗒”一声,从小竹的肩膀上滑了下去,重重摔在泥地上,跌了个四仰八叉。
残阳已没,夜幕渐临。
小小木屋中,却是烛光摇曳,映照一方暖暖天地。桌上摆着四个碗碟,油亮亮的鸭肉、红艳艳的腊肠、水嫩嫩的青菜,再加上一叠滴着麻油香气扑鼻的豆腐乳,虽是山野家常菜,却也让人食指大动。
郭武一条腿翘在板凳上,上手撕了两条明晃晃的鸭腿子,给小竹和归海鸣碗里一人丢了一只,朗声笑道:“咱山里人就是靠山吃山,没别的好,就是野味多。姑娘,小哥,你俩赶紧尝尝,俺家鸿飞煮得香不香?”
猎户汉子一个劲儿地推销,可那郭鸿飞却是低着头捧着碗,埋头只吃白饭和青菜。他这样儿,惹得郭武直咂嘴,扬手一巴掌拍在鸿飞后脑勺上,骂骂咧咧道:“臭小子,你倒是说句话啊,一棍子打不出半个闷屁来!”
挨了自家老爹这一巴掌,鸿飞差点一头栽进饭碗里。抬了眼,他望了望小竹和归海鸣,轻声招呼了一句“吃菜”,就又低下了头去。郭武看得一头恼火,伸手从地上抓过一坛烧刀子,拿了个大海碗,满满当当地倒了一整碗,昂首一口吞下。
浓郁的酒香在屋里弥漫开来,墨白吸了吸鼻头,伸出两只爪子,轻轻敲击着桌面。看他动作,郭武啧啧称奇,忙问小竹:“这熊猫咋的了?”
小竹哭笑不得,抬手揉揉墨白背后的软毛:“他啊,馋酒啦。”
郭武闻言大笑,忙又拿了只海碗满上,推到墨白面前。后者干脆一屁股坐在桌上,捧着碗,就着竹子,啃一口,喝两口,好不快活。郭武乐了,抬起大碗,跟墨白手里的碰起杯来:“嘿,这家伙灵着呢,干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郭武人逢酒伴精神爽,一人一熊竟然也能借着酒劲交流上了,足足灌了半坛子老酒。郭鸿飞实在看不下去,从郭武手中夺过酒碗,闷声阻拦:“爹,别喝了。”
“喝!为什么不喝?”郭武大着舌头反问,说话都打起了哆嗦,“小文子才两岁,俺就拿筷子蘸酒给他喝……”
说到这里,郭武的眼眶又红了。而鸿飞本就苍白的脸,此时更是煞白煞白的。小竹见了,不由担心地问:“你没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