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
暮春夏初,正是繁花似锦、绿树茵茵的好时节。在青山翠岭之巅,立着一座小小的竹屋。屋外无栅无栏,唯有一片绿竹林连绵不绝,几乎占据了小半个山头。竹林之外,被人特意辟出了几片菜地,绿油油的青菜、白白净净的大白菜、圆润饱满的紫茄子,虽不若花朵般姹紫嫣红,但各个是新鲜水嫩,也算是娇艳欲滴。
“嗝!”竹屋之内,传来一声响亮的饱嗝。只见一名乌发白衣的俊秀青年,正从摆满空碗碟的桌边起身,他一手拍着肚子,一手拿着竹签剔牙。剔完之后,他满意地点了点头:“这道鱼香茄子做得不错,丫头你赶紧收拾,一会儿我教你个新法术。”
被他称作“丫头”的姑娘,不到双十年纪,她明眸皓齿,五官清秀,穿一身水绿裙衫,腰间还挂着枚小巧的翠玉葫芦。听青年唤她,她一边将碗碟收进厨房,一边扭头冲自家师父做了个鬼脸:“学法术有什么用?既不能帮我摘菜,又不能帮我洗碗,就算我学得再厉害也打不过师父你,又不能让你做饭给我吃。”
“喂喂,我在竹林子捡到你的时候,你还没板凳腿高呢,不是我做饭给你吃,难道是你做饭给我啊?”
面对青年的反驳,那姑娘抓了一块桂花糕,扬手丢了出去:“是哦,只不过你做的都是竹叶清汤,要不就是开水煮竹笋,我没给吃死,真是我天赋异禀。”
那晶莹剔透的桂花糕,竟像是有绳索牵引似的,在空中飘浮着向青年飞去。青年“嗷呜”一张口,那清甜的软糕便落入他的嘴里,他咂了咂嘴回味了片刻,抬手“啪”的一个响指,屋内便涌起数道清泉,那涓涓细流却如银色游龙,自沾满油污的碗碟上方飞过,登时将之冲刷得干干净净,光亮如新。
“怎么样?”青年得意地挑了挑眉,“这招要不要学?”
岂料那姑娘一个箭步冲上来,抱住他的胳膊死命地摇晃:“师父混蛋,有这招你不早告诉我?害我洗了十几年的碗碟!”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青年摇头晃脑。
“今儿个晚饭,你自己啃竹子吧!”女孩抱起双手,宣布罢工。
“我错了我错了,我这不是忘了么……”吃饭皇帝大,做饭的闺女比太上皇还大,青年立刻讨饶。
“你怎么不忘了吃饭?”一记凌厉眼刀。
“好啦好啦,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师父现在教你。”
说着,青年踏出竹屋,站定在门外的小小院落之中。午后的日光和煦地洒在山头,映照着苍翠峰峦,只见远山如黛,茂林修竹,竹影婆娑,在暮春暖风的吹拂下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青年的眼皮子沉重起来,他眯着眼踏前一步,双手半握空圆,左手在下掌心向上,右手在上掌心向下:“丫头,注意感受体内气息变化……”
秀美的姑娘依样照做,这动作是修行道法的起始之式,跟随师父修习多年,她也是轻车熟路了,很快就感觉到四肢百骸之中涌动潺潺暖流。就在她等待自家师父做出下一步指示的时候,对方却半晌都没有动静。月小竹挑了挑眉,收了起式,快步绕到青年身前,只见对方的双眼已经眯成了一条小缝儿,显是快要睡着了。
“师父!”
姑娘的呼唤,让对方全身一个激灵,登时一阵白烟笼罩,那个清瘦俊秀的青年,化为了一只圆滚滚的大熊猫,干脆趴倒在地面上,享受着暖洋洋的日光。见他那副懒散惬意的模样,小竹哭笑不得,嘴里嘀咕着“就知道”,一边坐定在熊猫身旁,枕着那柔软的黑白短毛,感受着春日明媚的阳光。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的小竹,隐约觉得大地轻颤,一阵骏马奔腾的蹄声,已是逼近山下。她立刻睁开眼,却见自家师父不知何时起,已经再度化为人形,他挺直了脊背,玉树临风地站定在山门之前,表情却是从未有过的凝重。
小竹刚想询问,却见山间绿林中,惊起鸟雀纷飞。东南西北四方,忽然各窜出一把青锋长剑,悬浮在天地之间。四剑齐鸣,齐齐散发出四种耀眼光芒:北首银白,南首赤红,东首萤绿,西首灿金,四道亮光连接成规整方正,将这山头锁在正中。
“四象阵?”小竹惊道。她虽为人,对圣灵道法的修行资质平平,但若说起读书和记忆,却是天生好手。这十几年来,每每闲来无事,她便翻阅师父的道法奇书,也算是博闻强识。这四把青锋剑所组成的阵法,正是以御剑飞灵而著称的天玄门,闻名天下“四象阵”。传说此阵可以封印六道五行,莫说是猛兽精怪,就是地圣也能为之封锁。果然,那纷纷逃离的飞鸟,撞上天地间无形的巨网,登时自空中坠落。
来者不善。月小竹担忧地望向自家师父,却见他头也不回,只是淡淡地陈述:“丫头,你先回屋。”
虽然平日常与师父拌嘴,但每每遇到正事,月小竹却绝不会忤逆将她抚养长大的师父。她听话地点点头,叮嘱了一句“师父,你一切小心”,便踏入屋中,自竹窗缝隙处,窥视外界状况。
不多时,只见那绿树成荫的山道上,奔出六个青壮男人。他们各个法冠高束,身穿天青色道袍,腰间悬挂着青锋剑,穿着打扮与十年前那个“凶巴巴”慕子真极为相似。须臾之间,又有二十余人跃上平台,衣着却与先前六人大不相同:
一者手持云纹铁笔,身披赤红长衫,袖口领口皆绣有银色祥云;一者手持长戟,武者短打扮,只是墨色衣衫上以金线绣有龙纹,金龙张牙舞爪,自胸膛盘踞至腰间;一者手持灰白浮尘,束冠盘发,青衫大袖,穿着如寻常书生,腰间却悬的是木鱼和佛珠。
就在这时,一名佩剑男子,缓缓走出人群。正是曾与小竹他们有过一面之缘的慕子真,只见他望向青年,沉声道:“墨白圣君,别来无恙。”
墨白师父扬起唇角,笑在唇边,笑意却并不达眼底:“你们这一上山,无恙也变有恙了。究竟是哪门子的邪风,竟刮得诛邪四大派,一齐来到我这鸟不拉屎的小地方?”
原来,这一行共计二十八人,正是执行“诛邪令”的四大门派:
天玄门,剑法无双,剑阵更是精绝诡奇。传说天玄门中高人还可御剑飞行,日行千里。
赤云楼,以丹朱铁笔而闻名,法术非凡。此派所绘符咒,更是极富异能,为百姓争相索求、庇佑平安的护身之符。
渡罪谷,长于武术,信奉“以恶制恶,以武渡罪”,坚信唯有以武治天下,方能荡尽世间罪恶,还神州以安宁。
十方殿,以医药与炼丹见长,有“十方探寻儒释道,十殿阎罗不敢收”的别名,坚信唯有儒释道三教融会贯通,方能救黎民百姓于水火之中。
如今,四大门派齐聚青川山巅,还以四象阵设置封印,这架势怎么看也称不上是“善意”二字。而那渡罪谷的一名武士,更是跨前一步,手中长戟往地上重重一掼,荡起尘土飞扬,只听他厉声道:“称你一声‘圣君’,是看得起你,说穿了不就是只山野走兽,机缘巧合修成地圣罢了。墨白,只要你交出云生镜,我们绝不为难你,如果你敬酒不吃吃罚酒,那我们……”
那武者话音未落,忽见墨白抬手打了个响指,登时,一道冰锥在日光之下闪烁耀眼光芒,竟直指向那武者面门击去。武者神色一变,立刻挥舞银色长戟,想要劈斩那如锥冰晶。可他动作虽快,冰锥速度更快,眼看那银白利锥就要插入对方眉心,忽然,就在距离武者额前不足半寸的地方,那冰锥轰然碎裂,碎成片片冰晶,如同凡间的星辰一般散落,正将那武者的嘴巴封了个严严实实,让他半句话都说不出,只能发出“呜呜”的声响。
见墨白出手,渡罪谷的其余六名武者皆亮出兵器,将青年包围。更有一名劲装女子手持三叉戟,冲墨白怒道:“你身为地圣,竟对人类出手,以大欺小,太卑鄙!”
“论起卑鄙,我还比不上你们这些饱读诗书之人,懂得以多欺少,恃强凌弱。”墨白轻轻一笑,反唇相讥,“再说了,他说得没错,我是山野走兽,哪里懂得什么尊卑大小,只知犯我亲者,虽远必诛!”
平日总是懒懒散散、似乎怎么都睡不饱的青年,此时一双眼却亮如晨星,凌厉地扫视在场众人。
见他动怒,慕子真走上前来,拦住了渡罪谷一行,转而望向墨白,沉声道:“圣君,荆兄性子耿直,方才多有得罪,是我们冒失。只是事态紧急,他才口不择言。不瞒你说,我们此次前来,是想向圣君求取一样宝物……”
“求取?”墨白冷笑一声,打断他的话,“既是求人办事,就拿出有求于人的态度。封我山林,闯我住地,还大呼小叫颐指气使,你们便是这般‘求取’的?”
听他这句,渡罪谷众人面面相觑,先前那武者擦去嘴上冰晶,刚想说话,却被自家师姐一个眼神给堵了回去。就在这时,赤云楼一派的为首之人,一名身穿红衫、手持玄铁云纹笔的青年,缓步走到墨白的身前,向他深深一躬:“晚辈毕飞,今日拜见前辈,实不相瞒,确有要事相求。”
这毕飞眉目清秀,身形清癯,竟有种不染尘凡的脱俗之感。可惜他一表人才、风姿俊朗,左腿却有些许不妥,微微拖在地上,方才只不过短短数步,却已显露微跛之态。只见他躬身行礼之后,挺直了脊背,朗声陈述道:“十五年前,上古神魔应龙、相柳大战东海,江海翻腾山崩地裂,生灵涂炭,死伤无数。当年之惨况,想必前辈也有所耳闻。”
不同于众人的兵刃相对,毕飞却将他的铁笔收进了袖管里。见对方言语谦和、礼数周到,墨白面色稍缓,他将右手负在身后,淡然道:“不错。”
“那想必前辈也知晓,当年是天玄、赤云、渡罪、十方四派掌门,共同定下了‘诛邪令’,屠杀人间精怪异兽。当时,神州罹难,血流成河,不仅寻常百姓颠沛流离,精怪更是无处藏身……”
说到这里,毕飞长叹一声,他面露悲戚之色,向墨白继续道:“可是,想必前辈并不知晓的是,四大门派合力诛邪,却是另有原因。当年,应龙与相柳之战,足足延续百日,不但未分胜负,并且还愈演愈烈,大有进入神州内陆再战的趋势。战事始终不得安定,而天下苍生却深受其害,上天神祇不曾理会,西天佛祖亦不曾搭救,唯有人族自寻法门以求生路。那时,四大派掌门经过合计商议,想出了封印应龙、相柳的唯一办法,那就是聚集天下精怪的内丹,以灵力为屏障,才将应龙与相柳禁锢在东海之滨。”
听毕飞这一说,慕子真低垂双眼,望向手中长剑。而那手持三叉戟的女子,则是将枪柄竖在地面上,高声道:“我也知道,墨白圣君你是走兽之身修行得道,自然看不惯我们屠杀精怪,还将我们视作罪大恶极的嗜杀者。可当时景况,又岂容我们迟疑?若非诛灭精怪,提取精怪内丹,届时神州沦陷,大家谁也活不了!”
女子的说辞,让四派门人纷纷点头。墨白闻言,却是在唇边勾勒出讥诮的弧度,冷笑反问:“既然十年之前,应龙与相柳已被封印在东海之滨,那为何这十年来,‘诛邪令’却一直不曾撤回,诛杀之举仍在继续?”
那名渡罪谷的女子昂首回答:“如若撤回诛邪令,那无异于放虎归山。妖异本就为祸人间,此次遭受重创,必将伺机反扑。未免精怪横行、为祸百姓,为了守护天下黎民,我们只有将精怪一网打尽,一劳永逸!”
“好个义正言辞地做派。”墨白冷眼瞥向那女子,道,“斩尽杀绝还说得如此光明正大,什么‘守护天下黎民’,说穿了,不过是怕被你们杀伤的精怪,会打击报复罢了。”
“你!休得胡言乱语!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诛之!我渡罪谷心存正义,岂容你污蔑?”
女子的争辩之声,传入了竹屋之中,也传进了月小竹的耳朵里。这是她第一次听见“诛邪令”别有内情的说法,她不由想起十年前,曾经遇见的那个小蛇哥哥。被人重伤的他,本是满眼愤恨,的确也曾想杀尽世人,还打算扼断她的脖子,可也正是那个小蛇哥哥,坚定不移地挡在她的身前,为她挡下了慕子真的长剑。
正当小竹忆起前尘旧事的时候,屋外情势却又有转变。听了毕飞的说法,墨白已将众人的意图,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只听他冷然道:“东海之滨的封印必是有所疏漏,你们才将主意打在了我的身上。不过你们这如意算盘打偏了,我从未听说过什么劳什子的云生镜。”
“胡说。”那女子厉声指责,“我师尊曾说,云生镜有药死人医白骨之奇效,凡人得了它,只要修炼得法,不用数十载,便能得道飞升。你墨白原是山野走兽,能有几许阳寿?若不是有云生镜在手,你能轻易修成地圣?别当我们是三岁娃娃,任你蒙骗!”
“陆姑娘,请少安毋躁。”毕飞出言制止陆灵,他转而望向墨白,低声请求道:“前辈,若非情势危急,我们也不会前来打扰。正如您所说,东海之滨的封印,已是岌岌可危,应龙与相柳不久便将破封而出,此事一旦发生,十年前的惨事将重演。前辈身为圣君,难道就能不闻不问,在您的山头过您的日子,而眼看成千上万的人身陷无边炼狱之中?”
毕飞之言,让墨白沉吟片刻,缓缓道:“天道伦常,自有定数。并非我袖手旁观,而是我确实没有你们所求之物。”
慕子真与毕飞面面相觑,良久无言。而那渡罪谷一行却躁动起来,先前那汉子嚷道:“别听他瞎扯!师尊判断从未有错,云生镜定在这家伙的手上!兄弟们,动手!”
说罢,他一声暴喝,纵身跃出,凌空踏出数步,一柄银色长戟犹若升空银龙,向墨白兜头劈下!墨白微一旋身,指尖轻动,一枚碧绿竹叶径直向对方肩胛飞去,立刻没入皮肉,虽不曾重伤对手,却让那武者肩膀一麻,再也抬不起沉重长戟。
“退下!”伴随一声轻咤,陆灵横起三叉戟,向墨白重重劈斩。其余几名渡罪谷门人,也都立即出手。顿时,银光流转,激起呼啸风声。
墨白面色一沉,一手抽出腰际绿竹杖,格去三叉戟的同时,左手掌心已蕴出旋风。突然,山巅风云变色,天地之间拉开一道如长龙般的巨影,竹林为之狂舞,飞腾的竹叶如卷入旋涡激流一般,快速地旋转起来。纷飞的绿叶,四散的泥尘,旋风夹杂着碎土和竹叶,无情地扫过峰峦。
本是青翠可人的竹叶,此时此刻,却像是一柄柄锋利的小刀,划过众人身侧。陆灵的左脸被叶片划破,滴下一条血痕,她愤怒高叫,强撑着挥动三叉戟,向墨白斩去。而其他三派弟子,见渡罪谷众人受挫,也都同气连枝,一齐向墨白出手。
赤云楼门人当下掏出符咒,除了毕飞之外,六人将墨白团团围住,皆是两指夹缚甲符,用力向墨白掷去,并齐声大喝一个“封”字。六道符咒如离弦之箭,在空中瞬间燃起,朝墨白周身击去!墨白右手一翻,以绿竹杖扫开一枚符咒,就在这时,慕子真又率天玄门人,加入战局。
“圣君,得罪了!”慕子真沉声道,随即朗声高喝:“四象六合,剑阵,起!”
顿时,六名剑者齐齐出手。其中四人各占四方,其余二人,一人飞纵攻击墨白天灵,另一人主攻下盘。此阵如网如织,死死封住了墨白的退路。而东南西北四方剑者,其剑阵更是与悬于山林间的“四象阵”相呼应,在天地中拉开一道细密罗网。墨白手持绿玉杖,对着南方剑者击去,想打开一道生门,岂料那慕子真纵身跃入阵中,他手中长剑灌注十分内劲,剑吟不绝,剑气如虹,剑光如白练一般缠住墨白手中绿竹。
“破!”慕子真一声令下,剑者右掌朝天,手中长剑兀自旋转,剑影幻化之快,几乎让人睁不开眼。而那赤云楼门人,趁势再出缚甲符。墨白刚想以旋风抵挡,忽觉胸中内息阻滞,竟提不起半点真气来。
“你虽为圣君,却也不要小瞧咱们凡人的手段啊。”只听一个阴柔男声,轻轻笑道。此人正是十方殿一行的首领,蔺白泽。原来,就在方才墨白以旋风退敌之时,蔺白泽趁另三派与其打得正酣,便将专门克制仙灵的药物“嗜枯藤”之粉末,洒在了狂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