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翠山林之中,忽惊起数十飞鸟,振翅高飞。透过碧翠树荫,隐隐约约可见两道黑影疾行而过,身形有若驰风,又如闪电,瞬息间划破寂静山野。
那跛脚的赤袍书生,一手扶着少女虚弱的身躯,领着她一路疾驰。归海鸣因救人而入红血阵,早被千灵鸩之毒侵蚀得遍体鳞伤,此时已化为鸣蛇原身,被小竹紧紧地抱在怀里。
银色的翅翼千疮百孔,布满了血窟窿。本该坚如铸铁的鳞片,亦是残破不堪。冰冷的银血顺着蛇身蜿蜒滑落,浸湿了小竹的衣衫。她用颤抖的双手抚摸那冰冷的蛇躯,就如年幼时候二人初见那一刻,她拼命地摩挲着那残缺而冷硬的蛇鳞,想让它暖和起来,可掌中的触感却越发冰寒,竟似腊月中的冰凌一般。那寒意侵入肌肤,似是浸透了少女的血脉,让她的心房猛地一寒:“小蛇哥哥……”
只唤出这一声,小竹便再也说不下去了。她记得在那熊熊烈火之中,那个挺拔的背脊,是如何荡起蟠龙长枪,划破滔天烈焰。她记得在那漫天红雨之下,那个高瘦的身影,是如何张开银翼,为她遮挡猩红毒血。
一滴泪珠,无声坠落。晶莹的清泪,带着温暖的热度,正落在鸣蛇的额前,又顺着它满是鲜血与尘土的蛇躯,潸然滑落开去。
似乎是感应到那滚烫的泪滴,鸣蛇的脑袋微微挪动了半寸,向她的掌心蹭了蹭,似乎是在劝慰她“没事”一般。可小竹心里明白,千灵鸩乃天下至阴至毒,就算归海鸣有千年道行,遭此重创,也是命悬一线,凶多吉少。她咬紧牙关,忽腾出左手,以食中二指点向鸣蛇顶心,默默念诵道:“化生诀。”
顿时,小竹周身亮起淡淡的金色光点,在虚空中时隐时现的光华,源源不断地钻入鸣蛇的躯体之中,而少女的面色却越发苍白起来。
“月姑娘,住手!”
毕飞以余光瞥见她的动作,立刻横起手刀,劈向她的手腕。小竹本就中了十方殿的毒物,先前全凭撑着一口真气,才跌跌撞撞地逃到这里。眼下受了毕飞一击,她登时一个踉跄,重重地摔倒在地,连同她怀中的鸣蛇,也一并跌落在泥地上。“化生诀”术法为之中断,光华也随之消散。
顾不上自己的伤势,瘫倒在地的小竹立刻探出手,向鸣蛇的所在摸索。见她连站都站不起来,毕飞双眉微蹙,缓声道了一句“得罪了”,他刚弯下身想扶起少女,就在这时,只听风声过耳,一道朱砂符纸如破空之箭,在他身侧骤然爆裂!
“毕飞,我看你是昏了头了。”蔺白泽走出密林,他瞪着毕飞,又斜了跌在地上的小竹和鸣蛇一眼,冷笑道,“还是说,你看上这小妮子了?”
他话音未落,林中又走出十余人,正是十方殿和赤云楼两派弟子,将小竹等人团团围住。
见此情景,毕飞扬起唇角,勾勒出一抹苦笑:“究竟何为‘是’,究竟何为‘非’?蔺兄,你口口声声是‘除魔卫道’,可你竟用邪法千灵鸩来对付一个寻常姑娘家,这难道就是你要卫的‘道’吗?”
蔺白泽眼角一抽,冷笑道:“与精怪为伍,这样的人岂是寻常?毕飞,我不跟你耍嘴皮子,只要你杀了这蛇妖和妖女,我自然会给你美言几句,让诛邪盟四大掌门不治你擅放妖人之罪。可你若执迷不悟,就别怪我……”
“别怪你什么?连我一起杀了吗?”毕飞忽仰天大笑,笑声震天,“哈哈!可笑,简直可笑!诛邪四派,联而为盟,为的是封印东海之滨的应龙和相柳,守卫神州之安宁,保天下人之平安。可眼下你们做的,却是斩尽杀绝。不去追究炼制千灵鸩的真凶,反而以这邪物对付一介凡人,你之所为,岂是诛魔,简直是成魔!”
听他之言,蔺白泽不怒反笑:“究竟谁是谁非,谁成了精怪帮凶,在场的弟子看得一清二楚。赵小兄弟,你倒是说一说,你们毕师兄说得可有道理?”
他口中的“赵小兄弟”,正是那名曾在庙会上高呼“邪魔人人得而诛之”的赤袍弟子。此时他一脸激愤,手中铁笔怒指毕飞,愤然道:“毕师兄,你怎能是非不分,帮助妖人脱逃!难道你忘了师尊的教诲,要背叛师门不成?”
面对他的质问,毕飞缓缓摇首,黯然道:“师尊之教诲,毕飞不敢有半分懈怠,只是……”
“只是舍不得这个小妖女,对吧?”蔺白泽打断毕飞的话,咧嘴嗤笑道。说着,他跨前一步,用脚踢了踢瘫软在地的小竹。小竹所中之毒,此时已延及四肢百骸,无力与之抗衡的她,只能咬牙将鸣蛇之躯揽在身侧,不让蔺白泽动友人分毫。看见她回护的动作,蔺白泽讥诮一笑,抬眼望向毕飞,嘲讽地道:“看见没?这妖女迷恋那蛇妖迷得紧呢,毕飞你莫不是想横插一杠吧?你就不怕戴上个绿帽子?”
听他说得露骨,十方殿门下众人,皆跟着蔺白泽嗤笑起来,眼光还滴溜溜地在毕飞、小竹及鸣蛇身上游移,鄙夷之色溢于言表。
此情此景,让赤云楼众人觉得面上无光,那赵姓弟子更是又气又急,他一甩铁笔,怒指毕飞:“毕师兄,你若还当自己是赤云楼的弟子,便杀了这两个妖人!如若不然,便是偏护妖异,背叛师门!”
十余道目光,齐齐投在毕飞身上。尤其是赤云楼弟子,都盼着毕飞能弃暗投明,以雪前耻。察觉到他们热切的视线,毕飞垂首苦笑,沉声道:“赤云楼以丹朱铁笔而闻名天下,符咒之法更是神州一绝,庇佑百姓平安。可不知从何时起,我赤云楼竟成了索命的刽子手了?”
“少废话!一句话,你杀是不杀!”蔺白泽手中拂尘一甩,挑起眉头,不耐烦地道。
面对他咄咄逼人的质问,毕飞并未作答,他只是从袖中掏出数张符咒,夹在指尖,浅淡而又无奈地一笑:“来战吧。”
虽只是短短三个字,但毕飞之决意,让在场众人皆是一惊。尤其是赤云楼的弟子,万万想不到他们的大师兄竟会做出如此抉择。那赵姓弟子登时咆哮出来:“我赤云楼弟子没有你这么个师兄!”
说罢,他手腕一翻,铁笔在虚空中划下一个法印,一张本是软塌塌的符纸,忽变得如铁片一般笔挺,又如箭矢一般向毕飞击去!
面对炽火之符,毕飞不闪不避,他只是抬起双臂,手化两仪,指尖微动,沉声道了一句:“寒岚冰凛。”
霎时间,只听细微的“咔咔”之声,白色霜华在地面上疾走而来,所到之处,衰草涵霜,凝露成冰。那冰华自下而上,在虚空中凝成一道坚冰之墙。炽火符如利箭直插冰墙,顿时爆裂,可爆火之力并未穿透冰层,只激起碎裂冰痕。
一击不中,那赵姓弟子更是恼怒,扬手高喝:“师兄师弟们,今日咱们必须得清理门户,若不能击杀了这叛徒,我们赤云楼的面子还往哪儿搁!”
“不错,绝不能容许这叛徒败坏我派声誉!”另一名赤云楼弟子也高声回应,“咱们一起上!”
眼见那十余名赤云楼弟子各自施展铁笔符咒,一齐向毕飞击去,蔺白泽一甩拂尘,抱着双手嗤笑道:“毕兄,看来你这人缘还不是一般得糟糕啊。兄弟们,抄家伙,倒看看这姓毕的和妖人能撑到几时!”
话音未落,蔺白泽已抽动拂尘,露出藏于银丝中的尖锐钢针,向毕飞狂袭而去!毕飞向后急退数步,右手铁笔在空中画开个半圆,只听一声铿鸣,正好格挡住蔺白泽拂尘钢针。但同一时刻,赤云楼弟子又从四面放出炽火符。毕飞左手击出数张符咒,以“寒岚冰凛”与炽火相击,爆裂之声不绝于耳。
然而,毕飞术法修为虽是不俗,但毕竟是凡人,以一敌多已是极限。随着赤云楼和十方殿数十名对手的进攻,冰面上碎出数条裂纹,隐约可闻破碎之声。蔺白泽见他苦苦支撑,冷笑一声道:“好你个毕飞,为了这两个妖人,竟然连同门情义都不顾了。这小丫头片子,倒还是个人物,不止勾了墨白那畜生和这只蛇妖,连你都这么死心塌地,还真是仙妖人三界全吃啊。”
小竹虽是身中剧毒,气力全无,但听觉却并未受影响,方才毕飞与众人的对话,她一字一句听入耳中。眼下听得蔺白泽口出秽语,小竹虽是虚弱,仍是费力地扬起唇角,讥诮道:“所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咳……”
胸膛内气息流转,小竹咳了数声,吐出一口鲜血来。她不顾伤重,苍白的脸上,勾勒起轻蔑的弧度:“你这人倒是淫者见淫,满脑子的男盗女娼,你们十方殿那句‘十方探寻儒释道’,不如改成‘十方探寻花柳道’算了!”
“死丫头,死到临头,还敢口出妄言!”
蔺白泽面色一变,举起手中的拂尘,重重地向小竹扫去。眼看那钢针就要落下,小竹牙关一咬,将鸣蛇揽入怀中护住。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毕飞剑眉微挑,他轻咤一声,掌中铁笔兀自翻腾,只见一道墨色印记,在虚空中骤然飞旋而出,如蛟龙出水一般,竟是扑向那冰壁。
刹那间,冰壁上燃起蓝色幽火,犹若青龙在疾速游走,延绵数十尺。幽龙所到之处,冰面尽碎,冰片连同幽火一齐飞旋爆裂,幽蓝之焰向四面八方奇袭而去!
“冰凛幽煌!”蔺白泽惊叫出声,他一边向后急退数步,右手挥动拂尘,左手捏了一个诀,才险险抵挡住幽火与冰片之攻击。但十方殿其余弟子却没有这般能耐,被冰片割裂血脉者有之,被幽火烧焦了肌理的亦有之,一时之间,哀号不断。见此情景,蔺白泽恨声道:“好小子,看不出你还有些能耐,竟打通了奇脉,冰火双修!”
毕飞右腕一番,那丹朱铁笔便如墨龙游走,停驻于他指尖。只见他淡淡一笑,淡然道:“蔺兄,明人不说暗话,你该知这冰火双修之法,至少需一甲子的术法修为。一甲子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对付精怪异兽或许是相形见绌,但对付区区二十余人,与在座各位拼一个你死我活,倒也不是难事。诸位师弟,可做好了与师兄同归的准备了?”
他笑容越是淡然,众人的脸色便越是难看。十方殿一名门人,一手捂着胳膊上的伤口,一边压低声音冲蔺白泽道:“师兄,咱们怎么办?难道……真跟他拼命吗?”
蔺白泽面色阴沉,他沉默片刻,忽收回拂尘,高声笑道:“诛邪盟四派同气连枝,咱们理应助赤云楼一臂之力,斩除邪佞,将妖人一网打尽。可这姓毕的背叛师门,赤云楼要清理门户,咱们虽为盟友,也不好插手别派内务。师弟们,你们说是不是?”
那十方殿门人立刻会意,忙不迭地点头道:“蔺师兄所言极是!赤云楼清理门户,别派不便干预……”
说到这里,他瞄了瞄蔺白泽的脸色,在看见对方冲他暗暗使了个眼色之后,那门人放开了胆子,接着大声道:“诸位师兄师弟,今日咱们就卖赤云楼一个面子,暂不和这姓毕的计较,咱们撤!”
言毕,十方殿门人立刻撤离。眼见他们迅速消失于密林之中,赤云楼弟子是又急又气。明知那些家伙们是一看形势不对,找了个借口逃了,可偏偏十方殿的说辞却又是合情合理滴水不漏,挑不出半点毛病来。那赵姓弟子更是气得脑门上全是汗,他转而怒视毕飞,恨声道:“我赤云楼赵聪,岂是贪生怕死之徒!毕飞你既然背叛师门,还拔刀相向,我赵聪就跟你拼了这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