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苍茫,雪落无声。在那银装素裹的山峦之后,却有火光冲天。火焰灼烧之声,嘶吼喊杀之声,纷乱脚步之声,将这隆冬雪夜的静谧与安宁,尽数打破。
在那熊熊烈焰之中,忽然间升起一个妖异的身影。那是一条硕大颀长的巨蛇,蛇身负着四只巨大的翅膀,四翅齐展,几乎遮蔽了夜空。它愤怒地扭动着身躯,昂首向天,发出一声凄厉的嘶鸣。顿时,火舌骤然蹿升丈高,星火灰烬被蒸腾的烈火送上天际,与飘零的飞雪交织在一起。
面对可怖妖异,聚集在山头的人们纷纷向后退去。一些来不及逃跑的武人,登时被火舌吞噬,在火海中发出痛苦的悲鸣,血肉焦糊的味道充斥在夜空中。见此情景,一队法冠高束、身披道袍、手持长剑的道士们,整齐划一地跨上前来。为首那人身形高瘦、面目俊朗,穿一身绘有两仪太极的紫袍,他一手持剑,一手捏了张符咒,朗声喝道:
“剑阵,起!”
莹莹紫光直冲云霄,二十四道剑光以上天星宿之阵法,封住了鸣蛇的四象通路。剑光流转,剑气冲霄,在夜空中组成一个莹紫色星图。在为首那人一声怒喝下,二十四道长剑在空中嗡鸣不绝,兀自旋转着冲那鸣蛇直击而去!
蛇身、羽翼皆被长剑刺穿,如汞水般的银色液体,顺着蛇身流淌。那鸣蛇凄绝惨嚎,竟一头冲向地面,以自身向道士与武者狂袭而来。一个修行不足的道士立即被它蛇尾扫飞,就在鸣蛇以泰山压顶之势与人们同归于尽之时,只见那紫袍道士忽然纵身跃起,他凭虚御风,厉声喝一声“破!”,将手中符咒掷向鸣蛇封住其动作的同时,长剑已直插蛇头正中!
鸣蛇庞大的身躯,重重地摔落在雪地上,破碎的蛇身化为银色光点,如星宿一般,飘散在深沉夜幕之中。
就在这时,东首的武人高叫着“还有一条!”,紫袍道士立刻带领门人,急匆匆地赶向山头东面。只余下先前被鸣蛇扫飞的一名布衣小道士,正费力地在雪地中爬起身。忽然,他瞧见那鸣蛇散落的尸首中,有什么东西在蠕动着。
小道士提着长剑,小心翼翼地向蛇尸靠近,却见一个大概十一二岁的小男孩,挣扎着从蛇尾下爬出。
小道士松了一口气,他放下长剑,蹲在男孩面前,轻声询问:“小弟弟,你是被精怪抓来的吗?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家好不好?”
男孩五官俊朗,虽未脱稚气,但浓眉大眼,眉宇之间隐隐透着一种英武之气。孩童并未出声回答,只是以那双仿佛黑曜石一般的墨色双眸,静静地望着面前的人。
小道士以为他吓傻了,一边说着“小弟弟,你别怕”,一边伸出手,想摸摸孩童的脑袋以示安慰。可他的手还没有触碰到对方,忽觉得眼前一花,冰冷的剑锋已架在他的颈项上。只见那孩童举着比自己身子还长的宝剑,面无表情地凝视着他。小道士心下暗惊,再看那男孩,只见对方那童稚却森冷的面容上,额间滑落一道银色水痕。
寒冬的雪,轻轻地飘落在男孩的肩头,他只需将手指挪动半寸,就可让这对他示好的道士身首异处。可面对这面露惊惧的人类,他却有着刹那的犹豫。忽然,风声掠耳,一道绘有朱砂印记的黄色符咒破风击来,正插入孩童的背部,瞬间爆裂——正是那紫袍道士赶到出手。符咒爆裂的力量,登时将男孩掀翻,他口中喷出银血,跌跌爬爬地起身,踉踉跄跄地向林间雪地奔逃。紫袍道士见状,立刻提剑追击,却被那小道士伸手拦住:“大师兄,那是个孩子!”
“胡闹!”紫袍客一挥衣袖,甩开那小道士,“什么孩子,妖孽就是妖孽!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说罢,紫袍道士提气纵身,刚要飞身急追,却又被那小道士抱住了腿脚:“师兄,那只是个小怪,等他将来为祸,再斩不迟啊。”
紫袍客一脚踹开对方,甩手一巴掌,重重地扇在自家师弟的面上,只听他厉声质问:“好个等他为祸再斩,这期间若有人因此丧命,这人命债是不是由你来担?”
小道士一手捂着面颊,呆愣原地。紫袍道人再不多言,当下足踏青松,几乎是踏风而行,向那孩童身影消失的方向,急追而去。
崇山峻岭之中,一道银光御风疾行。那是一条三尺来长的鸣蛇,它的羽翼残破不堪,可怖的窟窿几乎贯穿了翅膀。在林间穿行的它,跌跌撞撞的,不时撞上粗壮的树干,引得松枝乱颤,雪沫纷纷。
身后的足音与喊杀声渐渐远去,山林重回静谧,可那道凌厉的杀气却始终跟随在几丈开外,不曾放弃追逐。随着小小鸣蛇急速奔逃,它翅上的创口也不断被撕裂扩大,最终,它身形一颤,羽翅终是彻底撕裂,它重重地撞击在一棵老松上,又摔落在地,再度化为了人形。在他这重击之下,松枝上厚厚落雪轰然坠落,将小小的身子半埋在雪中。
簌簌落雪,纷纷飘零。全身的气劲随着银血流出体外,冰寒积雪将他冻僵,男孩的意识逐渐迷离,恍惚之中,他隐约看见爹在烈火中怒吼咆哮,却被乱剑斩杀;他看见娘眼含泪光,在他额头上印下一吻,然后化成蛇身冲出洞府……
少年紧紧地攥住了拳头,纵使全身冰寒,但心头恨火却格外炽热,几乎将他的意识灼烧殆尽,唯有一个“杀”字在思绪中格外清明:
杀!天地精怪,何时沦落到任人宰割?寰宇六道,唯有人族不应留存!
恨意在胸膛里沸反盈天,他挣扎着从雪堆中探出手来。心中恨海翻腾的他,将所有灵力聚集在眉心,登时一股热流涌向额间,黑瞳之中乍现妖异银光。正当少年即将幻化本真,打算与仇人以死相搏的时候,忽然,一双温暖又柔软的小手,一把握住他冰冷的手掌。
“呀,有人埋在雪里啦!”
那是一个清甜糯软的童音,下一刻,少年只觉指尖传来一阵拖拽的力量。
“嘿哟、嘿哟!”那个软软童音,似是在给自己打气似的,一边用力想将他拖出沉沉落雪,一边小声地念叨着号子。许是拖得累了,那人丢开了手,转而轻轻地拨开沉沉落雪。
少年只觉得头顶上覆雪骤轻,他拼着全身气劲,霎时出手!在擒住了来人喉头的同时,他一双深沉黑眸,牢牢地锁定对方——
对上的,是一双仿若星子一般明亮、如琥珀一般温润的眼眸。
那是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女童。她穿着一身绿棉袄,梳着两个包包头,一张小脸红扑扑的,正用那双亮晶晶的大眼,好奇地打量着少年。
人。只消一眼,少年便判断出对方的种族,对人的仇恨让他不由地收紧两指,可就在这时,那女童忽抬起两只小手,双手“啪”的一合,将他冰冷的五指,拢在了她的掌心里:“僵了僵了,小蛇你不要冻死啊。”
指尖温暖的热度,让少年心弦一颤,女童的话更是让他心惊。他这才发现,原来重伤失力之下,自己的腿脚已恢复蛇形,可那女娃娃却半点也不惧怕,只是用力地揉搓着他的手,想让他暖和起来。她不时地低下头呵出两口热气,然后歪了头,好奇地问:“小蛇小蛇,这么冷的天,你为什么不回洞里冬眠?是不是你也饿了,出来找食吃?”
听到“洞府”二字,少年的心脏猛地收紧,他的眼中再现愤恨银光:人,该死!杀了她,以血肉为食,便能灵力大增!
他猛地挥动胳膊,挣脱对方软小的手掌,五指成爪,直击女童心门!
那女娃娃明亮的眼眸里,刹那间闪过一丝疑惑。眼看着少年的五指就要触及她的胸膛,突然,女童颈项上那用红线拴着的翠玉,发散出一阵碧绿光芒。登时,少年的指尖传来一阵刺痛,整个人被绿光弹了出去,再度撞在粗壮的树干上,又重重跌落。
“你怎么这样啊?”看着他受创倒地,那女娃娃不满地撇了撇嘴角,气鼓鼓地道,“我看你那么冷,想要帮你呀,你不领情就算了,干什么要害我?”
“哼,废话少说。”少年倒在雪地上,一手捂住胸口,冷哼道,“别惺惺作态了,谁要你帮?你们杀我爹娘,毁我家园,说什么斩尽天下精怪,你们都该死,都该死!”
“啊?”女童一愣,她那双琥珀色的大眼睛将少年打量了一圈,似是自言自语一般地道:“原来你是被人追杀呀,师父说了,那个诛邪盟是糊涂盟,都是糊涂蛋……”
说到这里,女娃娃眨了眨眼,她忽走上前,伸手覆上少年的额头,捂住那流淌着的银血,小声地安慰道:“不难过,不难过,小竹和师父都不是糊涂蛋,小蛇你别害怕,痛痛,飞走!”
“滚开!你说谁害怕了?”少年大声怒吼。
就在这时,凌厉杀气渐渐逼近,不过须臾便至。少年心念一动,刚要锁住女童的颈项,将她作为人质,可就在这时,那女童忽皱了皱小巧的鼻子,继而两手一推,将他猛地推进了雪堆里。少年哪料到她突然发难,再加上身受重伤,一时不察给她送入雪堆。他刚想纵身跃出,岂料那女童却一巴掌拍向老松,落雪簌簌坠落,登时再度将他埋入积雪之中。
人族果然狡诈卑鄙,就连这几岁的娃娃都如此阴险!少年暗暗咬牙,他刚要挣扎起身,忽觉得头顶上一沉,竟是那女娃娃一屁股坐在了雪堆上。紧接着,杀气已至,显是那紫袍道士赶到:“小姑娘,请你让开。”
女娃娃歪了脑袋,抬头打量对方。那紫袍道士一手持剑,却不曾横剑相对,而是负在身后。女娃娃摇了摇头,轻声反问道:“这荒山野岭也不是大哥哥你家的,为什么你要我让开,我就得让开呢?”
“你可知,你身下雪堆中藏有妖孽?”紫袍道人沉声道。
女娃偏头望向天际,眼神游移不定:“什么妖孽呀,这是我堆的雪人,虽然堆得是难看点,但是也不像精怪嘛。肯定是你搞错啦。”
紫袍道人双眉紧蹙,不满地冷哼:“小姑娘,你爹娘难道没教过你,为人要诚实守信,不能口出谎言吗?”
女童一双亮晶晶的大眼,望向身前的道士,她咧开嘴角,浅浅一笑:“没错啦,师父是教我做人要诚实,但是师父也说了,聪明的小孩要懂得审时度势,如果是出于善意,偶尔撒个小谎也没有关系。”
“胡言乱语。”紫袍道士怒道,“小姑娘,那精怪杀人不眨眼,难道你想做他腹中饵食?”
“我当然不想被吃掉啊。”女童笑望道人,忽然提问,“大哥哥,老虎也吃人,假如你在林子里看见一只老虎,但是老虎在打盹,没有要袭击你的意思,你是不是要冲上去,一定非得把老虎打死呢?”
紫袍道人微怔片刻,显然是没想到对方竟会有此一问。他猛地一甩衣袖,怒道:“荒谬,寻常猛兽怎能和妖异相提并论!”
“有什么不一样呢?”女娃歪着头道,“老虎吃人,是为了填饱肚子。妖异吃人,也是为了填饱肚子。人吃猪狗鸡鸭,也是为了填饱肚子。若精怪当我的面吃人,我当然要帮着人打精怪。可是小蛇他那么小,肯定没有杀过人啦。如果仅仅是因为他将来可能会杀人,就要斩尽杀绝的话,大哥哥你干吗不去把世间的老虎豹子大熊全部杀掉呢?”
不等道士反驳,女童抬起短短的胳膊,指向覆了雪衣的峰峦,又道:“这青川山,本就是精怪与猛兽所居之地,人要是没事来山里转悠,就要有被吃掉的心理准备。就像是老虎上了街,肯定会给人乱棍打死嘛。师父说了,这叫作‘井水不犯河水’。大哥哥,我知道骗不过你,小蛇的确是在这里,可是你就当行行好,放了他好不好?”
女童的话,透过层层落雪,传入少年的耳中,在他胸臆中掀起轩然大波:井水不犯河水的道理,娘亲也向他说过。然而,身居洞府、鲜少离开青川山、更遑论杀人的爹娘,今日却遭杀身之祸!就在一刻之前,他还恨不得杀光天下世人,可他万万想不到,这小小的女娃,这素不相识的弱小人类,却挡在他的身前,为他的生死放言辩驳、苦苦哀求……
就在少年思绪纷纷之时,却听那紫袍道人厉声喝道:“小姑娘,你一再包庇妖异,究竟是何居心?闲话少说,速速让开,否则休怪我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