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从海上归来之后,揆一来到热兰遮城教堂,跪在忏悔室小窗前向牧师忏悔。
揆一在胸前划着十字道:“善良、仁慈的主,请饶恕我的罪行吧。我本来想促成一桩完美的婚姻,结果却编造了一出令人伤心的悲剧。”
老牧师道:“亲爱的孩子,主会饶恕你所犯的错误。因为这件事情的责任不在你,上帝不能原谅樊德朗所犯的罪过,他在嫉妒和躁动之中杀了或者逼死了琳达,相信万能的主吧,樊德朗会受到惩罚的。”
揆一道:“令人难以接受的是樊德朗至今也没有亲自向我解释琳达的死因,而是躲在船上不肯上岸。”
老牧师道:“孩子,你的克制力令我感到钦佩,这两天,关于你如何出兵与樊德朗决斗的猜测已成了整个台湾岛最为热门的话题,但你始终没有让这种猜测变为现实,是你努力将这苦难留在了自己的身边,而没有让它毫无节制地蔓延。为了分担你的痛苦,我决定在教堂为可怜的琳达举行葬礼。”
揆一道:“揆一由衷地感谢仁慈的主,感谢尊敬的牧师,但我不想为琳达举行葬礼,琳达永远只属于上帝和我,我也只想让万能的主分担我对表妹的思念。”
老牧师道:“我理解你的心情,但为琳达举行葬礼是主的安排,你是不应该拒绝的。”
揆一道:“尊敬的牧师,台湾现在正面临战争的威胁之中,郑成功一直虎视眈眈地盯着我们准备下手,而樊德朗与我们离心离德,他的特混舰队究竟能对台湾的安全发挥什么样的作用,我对这一点深感忧虑,虽然东印度公司作出了罢免樊德朗职务的决定,但樊德朗躲在赫克托号上根本不上岸,这张千辛万苦得来的罢免文书也就成了一纸空文。”
老牧师道:“所以万能的主才特意安排了这场葬礼。你在寄托对琳达哀思的同时,顺便也就接管了樊德朗的兵权。”
揆一道:“万一樊德朗不来呢?”
老牧师道:“樊德朗虽然统领了最强大的特混舰队,但他依然没有能力违背主的意志。何况,他总要找个机会向总督阁下解释琳达的死因。樊德朗清楚荷兰王国的法律,如果他加害琳达的罪名成立的话,他将面临终身监禁。”
揆一道:“多谢牧师,没有你的指点,我永远是一只迷途的羔羊。”
老牧师道:“你应该感谢万能的主,是他在指引我们。好好去准备吧,我的孩子。阿门。”
2
琳达从睡梦中醒来,在她的眼中,中国女人的房间是无比新奇的。琳达坐在董娴的梳妆台前,她好奇地拿起董娴的眉笔描了起来。她三番五次都没有描好眉毛,丧气地连连拿着丝绢擦掉眉毛上的色彩。
忽然,琳达在镜子里看见了郑成功,她转过身来。琳达奇怪地向郑成功问道:“我怎么画不出像董姐姐那样漂亮的眉毛呀!”
郑成功道:“这是中国的东西,你一下子是学不会的。来,我帮你吧!”
琳达惊讶地看着郑成功:“你会画眉毛?”
郑成功点点头:“当然会呀,我不但会画眉,我还会簪花呢。”
琳达好奇地道:“什么叫簪花?是在女人的头发上做出一朵漂亮的鲜花吗?”
郑成功含混地道:“差不多吧。来,我给你画眉毛。”
琳达乖乖地坐在郑成功面前,她幸福地闭上了眼睛:“我现在才体会到,做个中国女人可真好!”
郑成功拿着眉笔仔细地给琳达描眉,嘴里说道:“我也是很久没有做这样的事情了。”
琳达天真地问道:“这么浪漫的事情你为什么不天天做呢?”
郑成功鄙视地道:“天天为女人描眉?除非我是个唱戏的。有抱负的中国男人,是用手中的笔来指点江山。”
琳达抱怨道:“我知道,那些做官的男人天不亮就爬起来去见皇帝,肯定是没有心思为女人描眉了。唉,国姓爷,你要是个普通人该有多好!”
郑成功充满自豪地道:“琳达,我从二十一岁起,就不是个普通人了。这由不得我,这是上天的旨意。”
这时,一阵琴声从窗口飘了进来。
琳达听了一会儿,她有些奇怪地问道:“国姓爷,这里也有人会操琴?而且听得出来是个高手。”
郑成功惊讶地道:“你也懂操琴?”
琳达点头道:“我在台湾跟何斌通事学过。这是谁在操琴?”
郑成功答道:“是柳圆圆。”
3
这天,柳圆圆正在房中操琴,黄炎推门进来。柳圆圆停止了弹琴,她警觉地站了起来:“是谁?”黄炎掩上门,应声道:“是我,黄炎。”柳圆圆生气道:“你给我出去,我不愿意见到你。”黄炎掏出琴弦塞给柳圆圆:“我知道你不愿意见到我,上次我太鲁莽,碰断了你的琴弦,这是我托人去扬州带来的‘清音坊’特制琴弦。”柳圆圆冷冷地道:“多谢费心。”黄炎道:“圆圆,我是想来告诉你,你朝思暮想的国姓爷恐怕今后再也没有兴趣见你了。知道为什么吗?琳达来了,郑成功冒着生命危险去荷兰军舰上把琳达抢回来了。”
柳圆圆有些不相信地道:“他怎么会这样做?”黄炎眨眨眼道:“我哪儿知道,你问郑成功去呀。不过,问也没有用,那红毛女人肯定是他妈的妖精,郑成功已经迷上她了,郑成功已经没救了!圆圆,跟我走吧,我准备彻底离开这儿了。”柳圆圆奇怪地问道:“你打算去哪儿?”黄炎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去哪儿,反正我注定是不能留在这里的。”柳圆圆摇头道:“我不明白你的话。”黄炎道:“郑成功疯了,你知道吗?”
柳圆圆脸上露出不屑的神情,气愤地道:“我看是你疯了吧!”
黄炎道:“他已经开始了疯狂的杀戮,就在前两天,他把自己的堂兄郑泰给杀了!”
柳圆圆惊问道:“为什么杀泰爷?”
黄炎道:“郑成功杀人还要原因吗?想杀就杀啦。我估计下一个该杀他三叔了,定远侯一死,就该轮到我黄炎了,我生不如死啊!”
柳圆圆哀怨地道:“你是你,我是我,离开国姓爷我才真是生不如死!”
黄炎长叹一声:“可怜的女人,可怜的圆圆,还有最最可怜的黄炎啊!我真是没有想到当年秦淮河畔一场卖身募捐竟然成就了你和郑成功的一段孽缘!早知如此,我黄炎宁愿不抗清!他郑成功用区区五千两黄金,就买到了天下第一美女无怨无悔的痴情,真他妈的浪漫!真他妈的便宜!”
柳圆圆不平地道:“黄炎,当年国姓爷的五千两黄金,可是帮助你组织起了八千抗清义勇军!”
黄炎道:“是,是让我拼凑了一支抗清的杂牌军。运气好的话,那死去的八千将士亡魂最多能为我在历史上增添一丁点抗清的花絮而已。匡复大明早就成一句梦话了,征服你的心才是我黄炎一生的赌注,唉,看来我赌输了。”
柳圆圆正色道:“黄炎,知道为什么你费尽心机也没能得到我的心吗?因为你仅仅把我当作你秤杆上的砝码,而国姓爷,他给我的是真正的关爱。”
黄炎费尽心机劝告道:“圆圆,虽然我们同是瞎子,可我黄炎依然目光炯炯,看透人心。其实你和我一样可怜,郑成功只是了给你一丝感觉,就骗了你的一生!你不要再做梦了,郑成功不会再给你什么关爱,他已经是一个杀人狂了!当然,他还是赫赫有名的国姓爷,功成名就了,自然就有了红毛、绿毛、蓝毛美女抢着来献身……”
柳圆圆没等他把话讲完,呵斥道:“你的话讲完了没有?”
黄炎道:“我知道你已经听烦了,可最重要的话往往放在最后讲,你知道吗?那个红毛女人琳达也会操琴。”
柳圆圆习以常地道:“天下会操琴的女子多了。”
黄炎故作高兴地道:“可郑成功就迷上了她的琴声!”
柳圆圆仍不以为意,反而赞叹道:“我以前见过琳达,她是个很漂亮的洋姑娘。”
黄炎诘问道:“西洋女人有什么漂亮的,郑成功只是好奇罢了。我听过琳达操琴,西洋人性情粗劣,哪里懂得恬淡悠远之声。郑成功很久没有来听你操琴了吧?”
柳圆圆沉默不语。
黄炎道:“他的耳朵早已疏远了天籁之声,你想要得到他的感情,必须唤醒他麻木不仁的心灵。”
柳圆圆不领情地道:“这种事情强求不得。”
黄炎鼓励道:“你可以努力呀,有志者,事竟成嘛!”
柳圆圆刻薄地道:“这话留着勉励你自己吧!”
黄炎不理睬柳圆圆的挖苦,又劝道:“你给郑成功一个辨别真伪的机会,你以教琳达操琴为名,约上郑成功和琳达去万石岩顶,苍天之下,远离凡尘,孰优孰劣,一听便明。”
柳圆圆唾弃道:“我不喜欢这种方式。”
黄炎反驳道:“可是你别无选择。这可能是你惟一的,也是最后一次机会了。郑成功马上要去攻打台湾,你很有可能从此跟他隔着茫茫的海峡永世不得相见。我黄炎可是一片苦心为了你啊,苦得连胆汁都快吐出来了,你一点也不感动?”
柳圆圆坚定地道:“黄炎,你不用煞费苦心了,你不可能打动我。”
黄炎愤怒道:“好吧,既然我不能打动你的心,那就让郑成功把你的心打碎吧!那个时候你总需要我黄炎来给你修补了吧,当然,要在我还没有被郑成功宰了之前。告辞了。”
柳圆圆闻言愣住了,睁着一双茫然的眼睛。
4
郑芝魁躺在自家的床上,他裹着被子不停地打哆嗦。这时,郑芝魁的小妾端着一碗汤进来,她将汤碗放在茶几上,然后坐在郑芝魁身旁,轻声道:“来,喝点我给你炖的鹿鞭汤。”郑芝魁烦躁地推开小妾:“去,去,去,你给我出去!”小妾委屈地说道:“怎么?老爷嫌弃我啦!”郑芝魁一挥手:“老子是心烦!”小妾趴在郑芝魁身边,柔声道:“侯爷,我陪陪你,心就不烦了。”郑芝魁吼道:“一边去吧,我毫无心情!”小妾气恼地站了起来,怨道:“你一会儿心烦,一会儿没心情,我那么多汤都白给你炖了?你还算个什么男人,被你的侄儿吓成这个样子?!”郑芝魁烦躁地转过身去,忽然,他看见陈永华站在墙角边的阴影里。郑芝魁一下子从床头抽出剑,指着陈永华大骂:“叫花子,你他妈的一天到晚跟着我做什么?你想把我逼疯呀!”陈永华晃晃悠悠向他走来,郑芝魁挥剑刺去,口里喊道:“叫花子,老子和你拼了!”随着一声尖利的惨叫,郑芝魁从幻觉中惊醒,他定神一看,只见小妾手中端着汤碗,胸口朝外汩汩冒血。
小妾胸前流着鲜红的血,两眼直愣愣地盯着他道:“侯……侯爷,你,为什么要杀我……”话未说完,汤碗摔在了地上,小妾倒了下去。郑芝魁手拿滴血的宝剑,他呆呆地站在屋子中央。这时,一个丫环闯了进来,看见躺在血泊中的小妾,惊叫着跑了出去,边跑边喊:“不好了!侯爷杀人了!……”凄厉之声顿时传遍郑芝魁府的每个角落……恰在这时,黄炎赶到庭院,惊慌失措的丫环差点将黄炎撞翻。丫环对黄炎道:“不好了!杀人了!”黄炎一把将丫环抓住,问道:“谁杀人了?”
丫环道:“侯爷,侯爷把小奶奶杀了!”黄炎一耳光将丫环Φ乖诘兀骸昂笆裁矗杀个小妾有什么大不了的!”他吼着,迅速向郑芝魁的卧室摸过去。
一会儿,黄炎摸索着闯进郑芝魁卧室,他在地上摸索着探了探小妾的鼻息,又摸摸她胸前的伤口。接着,黄炎在小妾的衣服上擦了擦手上的血迹,然后站了起来,对郑芝魁平静地说道:“侯爷剑法精准,这一剑正中涌泉穴,她即刻毙命。这小女子走运,死得没有丝毫痛苦。”
郑芝魁还没有缓过神来,见了黄炎,匆忙说:“黄……黄炎,我,我是看见陈永华上来抓我,我才……”说着,郑芝魁蹲下身来难过地替小妾合上眼睛。
黄炎劝道:“侯爷,不要难过了,她活着的时候你也够宠她了,生死都是上天安排的。”郑芝魁哭了起来:“我怎么会亲手杀了她呢!”
黄炎道:“侯爷应该把这笔账记在郑成功身上!”
郑芝魁仰天叹道:“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呀,她是我的唯一宠爱的女人呀!”黄炎见郑芝魁哭个不停,一把将郑芝魁拽了起来,冷冷地劝道:“我看她死了对侯爷是好事。”郑芝魁仍痛哭流涕不已:“你不知道她有多好,每天给我炖鹿鞭……”黄炎用鼻子嗅嗅屋子里的汤药味道:“侯爷是念她的好,她天天给你炖鹿鞭,是给你侯爷壮声色吧?”郑芝魁止住哭声,惊问道:“你怎么知道?”黄炎道:“郑成功从精神上摧毁你,这个女人从肉体上消耗你,完了!全完了!”
这时,郑芝魁彻底停止了哭泣,他神情呆滞,不解地问:“什么全完了?”
黄炎道:“你郑芝魁和我黄炎全完了!我黄炎将理想与生命都寄托在侯爷身上,可侯爷现在就像一块提不起来的豆腐,我们还有希望吗?!”
郑芝魁道:“现在我郑芝魁已经沦落到这步田地,你让我怎么办?”
黄炎道:“侯爷,我虽然引你为知己,但更多的时候我从内心里感到羞于与你为伍,你被你的侄儿吓得六神无主,你被一个小妾之死弄得不知所措,你这样何以自救,又何以救我?”
郑芝魁神情更茫然了:“那……那我听你的,你说该怎么办?”
黄炎道:“我刚才与其说是在夸你的剑法,不如说是在赞扬你的勇气。侯爷,你杀人了!你知道我的心里有多么高兴吗?”
郑芝魁一愣道:“黄炎,你是在嘲笑我吧?”
黄炎摇摇头:“我的喜悦是发自内心的,因为侯爷想杀的是陈永华。为什么不把同样的勇气用来杀郑成功呢?”
郑芝魁惊问道:“杀郑成功?你搞错没有,现在不是我郑芝魁要杀郑成功,而是他郑成功要杀我郑芝魁!”
黄炎连连点头:“不错,所以你应该先下手为强!”
郑芝魁惊讶地看着黄炎,用眼光逼视着黄炎好一会儿,他最终摇摇头:“不,不可能的,我杀不了郑成功!”
黄炎鼓励道:“只要你有勇气,就一定能做到!”
郑芝魁叹道:“郑成功身边猛将如云,没等我拔出剑,我可能就已经被他的将士剁成肉泥了!”
黄炎道:“如果有这样一个机会,你面对的只是郑成功一个人,你只要使出刚才这一招,一剑正中他的涌泉穴,你就会看着你那自命不凡的侄儿在你面前慢慢倒下,一点痛苦都没有地死去。”
郑芝魁连连摇头:“我不会有这样的机会的。”
黄炎道:“如果我给你创造这样的机会呢?”
郑芝魁眼睛一亮:“那……”
黄炎逼近郑芝魁:“那你就一定要下手!”
郑芝魁迟疑地道:“你是说……”
黄炎斩钉截铁地道:“这将是我们最后一次机会,你一定要杀了郑成功!论辈分、论资力、论威望,郑家都是你郑芝魁的;你要是错过了这个机会,我们都将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郑芝魁一时无语,继而反问道:“你怎么创造这样的机会?”
黄炎道:“你放心吧,我会用我的女人去做诱饵,还有神灵帮助我,会创造这样一个机会的!”说罢,他放声大笑!笑声中,郑芝魁仍呆愣愣地站在原地颤抖不已……5
这日黄昏,晚霞满天。凯茵在风光绮丽的厦门海滩上骑马,远处,琳达在向凯茵招手:“凯茵!”凯茵跳下马就朝琳达跑去,一边跑,一边喊:“琳达!”
两姐妹相向而奔,终于紧紧拥抱在一起。凯茵拉着汗水淋漓的琳达坐在沙滩上,迫不及待地互诉离别之情。她们谈了许久,忽然,凯茵说道:“听说陈参军救了你?”
琳达道:“是呀,可危险了,我真怕活不过来了。你知道吗?我是为了找你才来厦门的。”
凯茵道:“你可真会讲话,谁不知道你是来找国姓爷的呀!”
琳达道:“我是想见国姓爷,但这次我真的是来找你回台湾上任的。”
凯茵有些奇怪地问道:“回台湾上任?”
琳达点点头:“是呀,你被任命为高山族酋长了!”
凯茵奇怪地问道:“我被谁任命的?我本来就是高山族酋长呀!”
琳达道:“没有任命哪算数呀,你是被我表哥正式任命的。”
凯茵闻言一下子板起了脸:“琳达,我是台湾高山族的酋长,与你们荷兰人有什么关系,需要你们来任命?”
琳达道:“我表哥是台湾总督呀!”
凯茵愤怒地道:“我只知道你表哥是我的杀父仇人!琳达,台湾是中国人的,中国人的领土干吗需要你们荷兰人来做总督,你表哥应该回自己的国家去!”
琳达劝道:“凯茵,你别生气嘛!本来评议会是不同意让你出任高山族酋长的,表哥一怒之下解散了评议会,为此,他还遭到了评议会的弹劾。”
凯茵冷笑道:“这么说我是应该感谢揆一总督了?”
琳达点头道:“感谢的话应该你自己去给我表哥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