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一日起,徐府变得很不安宁。并不是我又不安分了,是沈金石。沈金石确信我耍了他,且,是不折手段的用了许莫愁的名号。许莫愁,是沈金石不可触碰的逆鳞。我确实是找死啊。父亲防的了明的却阻挡不了他来阴的。沈金石是非要杀了我不可了。这个时候的父亲,连生气都来不及了,除了抓紧防备之外,还偷偷寻了马车要送我去南方。三哥的身体每况愈下,不久前母亲带着三哥去了南方。父亲想着,沈金石再蛮横,也不至于要追到天涯海角。并且,这个消息不透露出去,他又能从何找起呢?我原本不愿意去,可是父亲用那一双憔悴的忧心忡忡的眼睛看着我,我的心就像被刀子刮了一般,酸楚无法忍受。如果继续留在这里,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于是趁着夜,乘了马车便去了。可是,母亲和三哥我也是无颜相见了,我谁也不想见。索性趁了夜,连马车也弃了,一个人偷偷的走了。
我不知道我要去哪里,只漫无目的的走。出来的时候,身上尚有些金银首饰,都去典当了用作盘缠,反正我从头到脚打扮成了一个男子,这些倒也用不着。我一边走,一边也留意着平京城的消息。一开始,离平京城尚近,也偶尔听到一些。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终于被上天眷顾了一回,我丢下马车后不久便有绿林好汉劫了车,赶车的可怜人大概受了不小的伤,洒了好多的血,只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除了几个人以为是逃走了之外,多数人都觉得流了那么多的血我们是必死无疑的。后来又听说,官府下了令捉拿那一批盗匪了。后来,我便离得远了。
冬去春来,我也不知道我走了多少路,辗转了许久,竟到了江南。早些时候听大嫂说过她的家乡,或许便是这里的某处吧。春来花开成锦,绿柳如茵,鸟语婉转。每见女子,总是清秀娇弱,每见男子,多是清秀文雅。大概,正遇着最好的时节了吧。这一切都让人欢喜,我便留了下来。身上的钱也不多了,我便摆了个卖字画的摊子,多少还算个细致活,也足够轻松。摊子摆在城楼脚下,每日人们往来都从这里过。于是我又摊上一个代写书信的活计。隔壁有个算命的摊子,原是他在写信的,可他是个老头子,人长得没我好看,字写的也没我好看,收的钱又不比我便宜多少,渐渐的,他就只剩下算命这一个活了。他也不生气,还拉着我要我跟他学算命,说我有慧根,什么东西都一学就会。他夸我从来不忌讳着旁人,有好事的就说了:“你这老头倒真奇怪,这小公子一来,你这生意就惨淡了一半,别说现在小公子还不会算命,待得他也懂了天时,看你还怎么讨生活哦。”算命老头就笑,说什么有人细水长流,有人昙花一现。说我什么都好,就是福气不够,所谓的无福消受。说的我心头一酸,差点流下眼泪来。算命老头多是一个人住,好像是没有亲人在身边,我也是一个人,熟了便招呼了我去他家里住着。或许,这也是缘吧,他知道我是女子,对外却还是称我是他的干孙子,我喊他叫爷爷。
爷爷的院子里有一间房,里边放置了许多女子的物件,据说,爷爷是有一个亲孙女的,可是这孙女却不知道是做什么营生,长年累月的不着家,只有爷爷生辰的时候,她才会赶回来。爷爷说,那个孩子的命也是很苦的,你见到了,就知道了。我只是笑笑,我对命苦的人,是没什么期待的。我对任何人,都已经没了期待。我只想在这里,守着自己的世外桃源,一辈子也不沾染到尘世中去了。
我自问是要洁身自好的,可是,这本是个身不由己的世界啊。爷爷的生辰很快到了,那个孙女果然也回来了。孙女叫做翠翠,年纪只在十五六岁,长得温和,说话声音也轻柔,不过眼神却从来不肯退缩。我一看见她,就像看见了我自己。我很想躲开,可是我躲不开。
翠翠看见我作的画,那一叠的画,有许多山水,也有许多的人像,可是她独独拿起徐来的像,看了又看,看的满脸的泪水。我看着她,几乎以为我已经死了,已经重新投过胎,从一个没有烦恼的婴孩又长成了一个少女,这个少女,依然深爱着徐来。我屏住了呼吸,不敢惊扰。
“好像……好像……”翠翠喃喃的说着,良久,忽然一把将脸转向了我,问,“徐姐姐,这人是谁?”
我深知道,我不该对她说,一句也不该说,说了,我这桃源就要破了。可是她的泪水让人不由自主的怜惜,怜惜她,亦怜惜我自己。我活在这个世界上,并不只是为了躲避伤痛而来。我这么努力的活着,我四处流浪着,我跟谁也不愿意说,我连自己都想骗,徐来不要我了,可是我放不下,我从来都没有真的放下过。我假装我已经断了念头,可是实际上有哪一日不曾这样静静捧着徐来的画像,流着泪失神呢?我每天都在期待与他的重逢啊。
我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于是我什么话也跟翠翠说了,说了徐来,说了我们举案齐眉的小时候,只是后来,我却说不出来,后来,我只是说徐来走了,为了躲避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他的心里有愧,所以选择了放逐自己,浪迹天涯。翠翠也哭,她说:“如果我能见他一面该有多好。”我便问为什么,翠翠说:“他长得好像月牙儿。”
“月牙儿?”我忍不住好奇,重复了一遍。
“恩,月牙儿。”翠翠的声音平静了下来,变得虔诚而温柔。
“我见到月牙儿的时候,是一个又黑又瘦的小姑娘。我跟着母亲在镇上的地主家里做活,有一日放了假去乡下看爷爷,我的手里挎着个小食盒,里面装了许多的糕点,我的心里很高兴,想着要早点见到爷爷,爷爷一个人住在乡下,他最宠我了,每次见到我,他都会很高兴。我娘原是和我一起来的,只是后来,她走了大路,我绕了小道。那条小道离爷爷家更近一些,要穿过一条很窄很窄的依山的巷子,那巷子根本不是给人过的,不过我那会儿身子很小,也能勉强挤得过去。那天,我又挤过了这一条巷子,心里想着,下次就跟着娘走大路好了,挤到了我倒没什么关系,就怕将手里的食盒给挤翻了,那多可惜。那本是我最后一次走这条小巷,却不曾想,不偏不倚,就那一次,我遇见了月牙儿。当我走出了巷子,向前看去,看见了一个新建的院子。这本是一块废弃的荒地,因为除去南边有一座小木桥可以通向外界之外,其余三面都是没有出路的。原来那么多年,这里从来都没有出现过人家。可是这一回,不仅有人家,还非常的热闹。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丽的人,这么美好的场景。
那一户人家,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样,屋舍虽是简朴的,可是有那些人在,不管什么地方,都会变得华美吧。”翠翠说着,似乎回到了当时,又陷入那一种如梦如幻的境界。
“是些怎样的人啊?”我忍不住问。
翠翠对着我一笑,继而眼光又迷离了起来:“当时,我首先是听到了笑声,年轻小姐银铃般的笑声,那笑声,清脆悦耳,说不尽的娇俏,道不尽的欢愉。谁听到了,都会忍不住跟着笑起来。假如笑容也有温度,那么那个笑声就如春日里和风抚过脸庞一般柔和舒适,假如笑容也有味道,那么那个笑声就好像浓稠的蜜糖才闻到味道那甜就已经渗进了心里。光是听到她的笑声,就让人忍不住感觉到幸福。我呆呆的立在那里,动也不动,只是目不转睛的看着。那个笑着的女子不仅笑的好听,长得就更是好看了,真正的芙蓉面貌桃花腮,明眸善睐顾盼能生辉。她没看见我,她的眼里只有那个人,月牙儿。院子里总共有七八个年轻的小姐,个个长得花容月貌,她们个个的眼里,都只有那个人,月牙儿。我于是也去看月牙儿,月牙儿虽是个男子,长得却一点也不输女子。若说这些女子似星光璀璨,那么月牙儿,就真的好像一轮明月,他的光华,谁也没有办法可以争辉。看见了他,就再也看不见其他的了。我的心里一下子充满了惆怅,因为我也变得和那些女子一样,眼里只容得下他了。可是他还没有看见我,他和女子们嬉戏,来来回回抢一个绣球。那个绣球抛过来又抛过去,就好像我的心,无处可以安放。”
我也忍不住一阵惆怅,眼睛也似乎朦朦胧胧的看见了这样一个院落,这样一群嬉戏的人,还有翠翠。翠翠站在一边,就这样不能自己的丢了魂。这不是她的世界,她原本看也不该看见,可是她看见了,谁看见了,谁能忍不住?即使这是地狱,若有如此美景,又能有何忧虑?
“我一直呆呆的立在那里,忽然,那个绣球朝我飞来,我想也没想,就拿手去挡,身子往后一仰,身后没有遮挡,就直直掉进河里去了。已经入秋,河水不是那么急湍,却还是能把我冲走的。我身子弱,根本使不上劲,眼看着就要被冲走了,这个时候一个人飞身揽住了我,我看向那人,那人对我一笑,正是月牙儿,我眼里含着泪,不知道是喜还是悲,他又一个飞身,揽着我一起到了岸上。原先那个笑的很好听的小姐一脸担忧,责备他不该亲自救我。月牙儿就笑,那笑容足以驱散所有的忧愁与恐惧,我再也不能自持。从那一刻便爱他入迷。月牙儿让那些小姐给我准备了些糕点就要送我走了,我依依不舍不肯挪步。那些小姐就笑,小姑娘也想留下来给月牙儿当媳妇了。我羞的满脸通红,却还是不跑开,月牙儿也笑,说好吧小姑娘,等你长大了我便来娶你。然后,我才走了。月牙儿只是开了个玩笑,可是我的心里,却从此没有忘记过。从此,我便认定了他了。”
“那你们现在……”
“我这一生,只见了月牙儿那一面。”
我忍不住脱口问出:“怎么会?”
翠翠流着泪说:“只那一面之后,我便再也寻不到他了,那个院子很快又搬空了。我问乡里的人,没有一个人认得他们是哪里来的。我原来想着,今年离开了,明年或许还会回来。于是就这样等啊等,等了两三年,也不见人回来。我的母亲后来得病死了。我便也不在那户地主家里做了,反正都要飘摇,我便开始越走越远,想着,或许到别处多走走,就能遇见了他……”
这个世间的缘分啊……
“徐姐姐,我听爷爷说,你也走了许多地方,你可是在寻你的月牙儿?爷爷生辰之后,我还要走的,你跟我一起走不?”翠翠忽然问我。
我想了良久,也没有说出话来,翠翠强掩失落的笑了笑,柔声说:“没关系,在我走之前,你都可以再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