败下阵来的周凯旋,赶忙回家去搬救兵。
罗金美来了,也显得底气不足,心里发虚,毕竟是自己一家做事不踏理,何况又是面对石三姣呢?
在许家,石三娇是有名有实的第一把手,在龙船地,也算个响当当的人物。学大寨那时节,龙船地业余宣传队演《红灯记》,许洪茂演李玉和,石三姣演李铁梅,人们说二人都是屁股头夹芭扇——跑风的人物哩。可石三姣又是个火爆性子,背地里有人叫她“十三家”,是说嘴上有骂十三家不吃早饭的功夫。跟你好了,裤子都可以脱给你穿;闹翻了,天车也绞不拢!但她的人好人缘也好,这在龙船地是大家认可的。
“亲家……”罗金美吞吞吐吐开了口。
“什么?亲家?壁子上挂弓——不弹(谈),还亲家!”石三姣一板子打过去。
罗金美噎得半天回不过神来,嗫嗫嚅嚅好久,又说:“都是我们不好……”
“你们哪里不好?”石三娇审问开了。
“红梅姑娘刚回来,我们舌尖嘴长多说了几句……”
“多说了几句?你们审特务哩!”许红梅严正指出。
“看你说的……”罗金美只有陪笑的份,“我们哪敢呢?”
“你们不敢?我的女儿黄瓜瓠子老了,嫁不出门哩!”
“亲……”罗金美赶忙将后边那个“家”字吃了进去,“我们哪敢放这臭屁呀?”
“你说谁放屁?”石三娇乘胜追击。
“这……”罗金美节节败退,连忙改口,“是我放屁哩!”
母女俩的脸色才活泛了一些。
罗金美也不是吃素的,可终究敌不过母女俩的轮番轰炸,节节败退了。她本来还想着,趁两个年轻人在场的机会,双方商量一下,把他们结婚的日子定下来,可这火药味浓浓的,再开这个口,简直就是酱油铺门口伸杯子——讨醋(臭)了,就只好缄默不言。
三个人你来我往吵得欢腾,许洪茂刚好从工地上回来,却事不关己一样并不介入,径自去春台上取了烟,站在堂屋里点了就要出门。一回头却发现马驹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外,笑眉笑眼偷着乐。原来马驹要约周凯旋,一起去南巷村看一看,不想在这里碰上了,还正赶上了一场热闹。
许洪茂一见马驹,笑眉笑眼说驹子你来迟了,戏都快吆锣啦!
马驹看出,这是一场有热度、没有烈度的口水秀,没有什么实质内容,仅仅选择这种方式,双方发泄一通而已。他就笑,说三姣婶,凯旋这小子是该好好教训教训,等他求亲那一天,非要他喝三大碗酒不可!石三姣说,尿都没他喝的!许洪茂直挥手,好了好了,快去,别耽误正事了!周凯旋如获大赦,扛起招牌就跑。
红梅美发室落户在悦兰酒家旁边,这里紧靠318省道,是龙船地的集散中心,流动人口较多,生意前景看好。马驹给周凯旋解了围,顺便也给帮帮忙,将门口的招牌,室内的大玻璃镜,转椅等等一一布置到位,里里外外明光锃亮,很叫人爽心悦目。
许红梅跟她妈一样,人缘也极好,陶国枝、胡爱娥、傅新兰等一班妇女都来贺鞭,鞭炮放得噼噼啪啪的响,鞭花落了一地,场面十分热闹。
“你们娘子军谁做开张?”马驹笑着做宣传,“许师傅今天做离子烫,不收费!”
“什么‘梨子烫’?我要做‘桃子烫’哩!”陶国枝作古正经地说。
马驹笑得合不拢嘴,说:“不管‘梨子烫’还是‘桃子烫’,以前在大城市要几百元,在龙船地少说也要收几十元的,今天做开张,是要你们作宣传,许红梅师傅才决定不收费的,是不是?”
胡爱娥把陶国枝往一边推,说你是见人屙屎喉咙痒哩,让傅新兰先烫,人家是书记太太,优先!几个人就搔着傅新兰胳肢窝往前拥,说对对,你是书记太太,优先!
傅新兰被挠得奇痒难耐,嘴里骂道,你们这些骚卖屄的,怕吃‘梨子’蜷了舌头,倒让我先吃,吃就吃,看他死不死人!头一甩,脖子一挺坐上转椅,好一副赴汤蹈火的气概,把大家笑得前滚后爬。省道上过路的长途客车都停了,旅客们纷纷拉开窗子,伸出头来看热闹。
许红梅笑得合不拢嘴,说,新兰姐,请你看看我的手艺,还请多提意见哩!崭新的围兜蓬上了,剃刀、条剪咔嚓咔嚓欢快地响起来,一伙娘儿们对着镜子里的傅新兰,你望着我笑,我望着你笑,一张张脸都笑成了大柿饼。
马驹说起去南巷村,周凯旋说,王老爷桥工地正忙,我都耽误半天了,最好让伍立春去。他虽然也在工地,毕竟只是照看场子,没有太具体的事情,抽点时间还是可以的。马驹一想也是这个道理,而且关于南巷村加盟的事,还没来得及与伍立春商量,便一个电话打过去,伍立春很快就来了。
在318省道北边,约摸二三里路开外的地方,村庄密匝匝挤一边去了,腾出偌大一片菲菲田畴。若从高空鸟瞰,那里是华艳湖大饼上,向外延展的一块不规则的滩地,仿佛被母鸡不小心扒到旁边的一枚小蛋蛋,那里就是南巷村的地界。
二人顺着华艳湖边沿蜿蜒的黄土大道前行,愈走地面愈开阔,马驹诗兴大发,朗朗地说,上帝真好,特别眷顾这一方子民,赐给我们一个华艳湖!伍立春说,驹子,我真佩服你,总是这么意气风发!马驹说,人就该意气风发,不能老气横秋!坦率地说,你过去就蔫蔫乎乎,现在完全变了!
“我应该感谢你!”伍立春很真诚地说。
“我也感谢你,真的!”马驹说,“那天在你家里,我其实有些话还没说完,我们要求你走出那片荒原,并没有忽略最基本的是非判断,无视人的道德准则,漠视对人的行为评价。女伢爹、陈校长都期盼你振作起来,我多次登门拜访你,正是在综合考虑了这些因素之后,在你和李鹏飞之间,作出的郑重选择!现在好了,你,我,我们都迈过了那道坎,我特别高兴!”
“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伍立春说,“我没有文化,能力也很有限,你们都这样看重我,我真怕辜负了你们的一片心意哩!”
“没事,只要尽了力,大家都能看到的。今天我们去南巷村……”
“我知道了,那天国洪表弟给我透过口风,凯旋也给我通了气,这是壮大我们的规模,我没意见!”
“这就好!”马驹说,“这种跨地域的优化组合,是一个双赢的前景!”
转过一个弯,有一家小商店,里边传出麻将哗哗哗的欢叫,正要上前打听,齐国洪气喘吁吁地从田间小径上大叫着跑过来,马驹,立春哥,你们怎么今天来了?不是说先约个时间的吗?马驹说,约了时间就麻烦了!齐国洪说,有什么麻烦的?说着,掏出手机就打电话,妈,我前几天给您说的两位客人今天到了,您准备一下!马驹笑起来,我就知道你会这样,果然!齐国洪很爽朗,别客气!跑这么远的路来了,就是对我们的支持,还有我表哥更是稀客,喝两杯淡酒也应该!
齐国洪在前边引路,拨开倒伏的油菜,领着马驹和伍立春,顺着田间湿漉漉的羊肠小道,鱼贯钻进田野。他们趔趔趄趄,仿佛三个蠕动的小黑点,向纵深游曳过去,在一条大沟边站住了。
“这一片就是未来的大棚作业区!”齐国洪用手划了个圈,说,“实际上,二百亩还出关一点!”
“很好!”马驹高兴地说,“这里离我们龙船地不远,尽管土地不能连成一片,实际上也可以看作一个产业整体。今后的作物种植,我们两边要保持同步进行,农产品的销售,我们将纳入通盘考虑。一句话,我们是一家人!”
“表弟,”伍立春很惊讶,“你们南巷跟我们龙船地一样,田少人多,你是怎么一下子弄到二百多亩田呀?是不是土地流转?”
“不是!”齐国洪摆摆手,“这一片土地哩,原是属于另外两个小组的,因住地较远,耕作不方便,承包给狮子古河下游魏桥村的魏社廷,现在承包合同到期,他也嫌太远不要了,我们小组的部分农户就接手了。”
“原来是这样。”马驹问,“大棚要一定的前期投入,这些农户愿意吗?”
“这你不用担心,”齐国洪笑着朗声说,“我们南巷村这些人,没有你们龙船地人娇贵,卖了茄秧要包栽,介绍了对象还要保他生儿子,天下哪有这样的事?愿剃头的打湿脑壳!”
马驹也笑,可他心里还有点疑虑,齐国洪真有这能量?
齐国洪猛拍脑袋,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大笑着说:“与你见过两次面,我倒忘了作个自我介绍!本人履历:齐国洪,男,现年二十九岁;学历高中;已婚,离异,老婆出外打工跟人跑了,与父母一起过活﹔当过村官,不堪入流,自动下野,余温犹在,虎威尚存;古道热肠,与人为善;嘴巴能嚼蔫萝卜,拳头能打镇关西……”
哈哈哈哈!马驹笑得前仰后合。伍立春也笑,谁不知我表弟铁嘴钢牙呢?
齐国洪却不笑,说:“我们再谈正经的吧!其实,有些农户,不是没有疑虑的。大棚种植要较高成本,可投入了那么多的成本,产品卖不出去,不是亏血本了……?”
马驹说:“这种担心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是呀!”齐国洪说,“现实的问题,和你们龙船地一样,大家瞻前顾后,畏首畏尾,猴子吃生姜,又想吃,又怕辣。加上我们稍许偏僻一些,道路又不太好,群众就不愿冒风险了。正好,你马驹回来,重振旗鼓再开张,我就认为机会来了,大家的劲头也来了。我们两地联手,就能形成规模,团队化的叩开市场的大门!”
“说得好!”马驹赞叹道。
“至于种植问题,”齐国洪又说,“粗放性种植很难有理想效益,我们目前办的大棚,属于相对低端的精细农业,我们的期望值不能太高。比方,有个极品的西红柿品种,理论上亩产可达到一万五至一万七千斤,但通常亩产八千到一万斤,这就很不错,我们的目标就定在这个档次上。”
齐国洪的简略分析和介绍,让马驹联想起那天在红星村参观,那位老精怪自豪的宣称,他的西红柿亩产达一万斤,当时自己还有些将信将疑,现在在看来还真不是吹牛,原来还可以达到一万六七千斤!马驹十分赞赏齐国洪,自从那天第一次见面,马驹就对他留下良好印象,多么精气神的小伙子!
“你很有思想啊!”马驹由衷地赞许道。
“你过奖了!”齐国洪谦逊地说。他在前头开道,绕着田边踏勘各处的沟渠。马驹看出排灌网络早已形成,只是部分段面,也如龙船地一样,出现坍塌和堵塞现象,尽管也能排,也能灌,若从长远计,加以硬化最好。
齐国洪确实精明透顶,一眼就看出马驹的疑虑,连忙说:“排灌问题不用操心,几十年都这样过来了,修修补补还是很便当的。再说,国家对农业的投入力度不断加大,有一天兴许就轮到我们了……总之,螺蛳屙屎——总有出路的!”不待马驹搭言,齐国洪的手机响了,说,“立春哥,你今天做代东,不必客气!”
马驹是绝对不接受这种吃请的,伍立春反客为主相劝,说现在谁都不缺吃喝,也不用担心会吃了人家的粮食指标,既然表弟有这番心意,我们就领了!马驹特想交这个朋友,现在走了确实也不大好,说,今天破例了,走吧!
在紧靠华艳湖的一个村子的东头,一栋两层楼房,就是齐国洪的家。他爸有事外出,齐妈妈一个人在家招待客人。老人家精神矍烁,行动利索,杯盘碗盏清洗得纤尘不染,几碗菜也炒得青葱脆嫩,色泽鲜亮,看着都叫人嘴馋。酒菜摆上桌面后,齐妈妈就退回厨房,伍立春说,姑妈,您来一起吃!起身去把齐妈妈拉来一起坐了。
齐国洪很随便,没有什么客套,马驹和伍立春也很随意,几个人便边喝酒,边吃菜,边聊天。齐国洪问,二位刚才看过了,有什么想法?马驹说,我们也只是看看环境,条件,也是摸摸底,看你到底能不能搞起来,有没有把握。现在看了,听了,我心里也踏实了。
齐国洪胸脯拍得梆梆响:“这样大的事,能开玩笑?我们算是入帮吧,只有一个要求,享受与你们龙船地种植户同等的‘国民待遇’!”
马驹大笑:“哪有什么待遇呀!”
齐国洪解释说,所谓“待遇”,是指信息共享,技术共享,还加一个成果共享!
“成果共享?”伍立春问。
“表哥你别误会!成果共享,不是把龙船地人荷包里的钱,掏进我南巷人的腰包里来;不是把你们的粑粑,给我们咬一口……严格地说,应该叫市场共享!”
“我明白了!”马驹说,“你们的产品,全部纳入我们的销售网络中!”
“对,就是这个意思。问题只有一个,进来的道路差一些,我担心今后客商愿不愿意来?”
伍立春说,路是差一些,有些颠簸,我想问题不会很大吧?齐国洪说,不过时间还很长,我再发动大家捡些砖碴,尽量修得平整些,力争通大车。
马驹征询地问伍立春,你有没有底?我们这地方,修一公里的水泥路,要花多少钱?伍立春嗫嚅半晌才说,我也没底。
马驹在心里匡算了一下,从来的路程判断,充其量也就一公里多一点的样子,于是慨然允诺说,这条路纳入我们的计划,龙船地的水泥路修好了,接着修你们的!
“不行不行,”齐国洪一听就跳起来,“坚决不行!坚决不行!”
“为什么?”马驹很诧异。
“很简单,”齐国洪说,“龙船地养育了你,是你的家乡,报效桑梓,大德大义,龙船地人受之无愧!可我们是南巷村!”
“就因为这个?”马驹笑着说,“如果最初的行政区划,把龙船地和南巷村捏在一块,我们不就在同一个村了?”
“既然这样,我们南巷人该感谢你了!”齐国洪又开玩笑说,“邀请你们来实地看看,是要让你们有信心,把我们当成真正的伙伴和盟友!”
饭后,马驹羡慕地对齐国洪说,有个妈真好!齐国洪借故撇开伍立春,对马驹挤挤眼,你倒是该考虑考虑找个后妈!马驹说,我正为这事伤神哩!齐国洪问,我舅妈怎么样?马驹说,不知老人家愿不愿意,也不知立春哥答不答应呀!
“没问题的,”齐国洪一拍胸脯,“谁叫我是你的粉丝呢?表哥的工作,我来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