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一下午,梅子就在街上奔走。除了这样奔走好像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天黑了下来,街上的路灯亮了。上班族走出了单位,街上的人渐渐多起来,街两边的夜市生意便开始忙碌。这两年城里兴起了街头火锅,几乎每条街都有一个摊点,哪里都食客云集。在街上扎堆吃火锅的大都是一家仨口,小家庭的日子潇洒自在,不愿意受烟薰油呛之苦,又不能不考量家庭财政,街头火锅便是最佳选择。便宜、实惠、家常风味,市民气氛,多陶醉啊!她本来也有属于自己的一份幸福,是这场灾难把一切都改变了。大灾把太多不能承受的东西强加给了她,生离死别,荣辱交替,而最让她割心割肺的还是今天。凭一个母亲的直觉,她意感到儿子今天从学校逃出来不是可以掉以轻心的事。儿子受了冤屈,没有人相信他,没有人给他说话的机会。老师的鄙视,同学的背叛,还有她的那一耳光。她现在最不能原谅的就是自己的那一耳光,儿子长这么大她没有弹过他一指头,却在最不该出手的时候打了他。那一耳光不是打在他的脸上,是在他受伤的心灵上抽了一鞕子。儿子在无助的时候最需要的是母爱的呵护,需要信任和支持,而她却给了他一巴掌。加上他爸爸的死,他爸爸死后的是是非非,儿子会不会因此而绝望?她一个成年人尚且不能承受,儿子能承受吗?儿子年少,年少就容易偏激,容易极端,容易犯傻。她不敢往下想,她宁愿放弃一切,只要换回儿子的平安。儿啊!你在哪里?
梅子在街人奔走,眼睛却在街两旁的人堆里搜寻,她知道儿子在这种场合出现的几率很小,但她不能放弃任何一种可能。寻找本身就是一种盲目行为,是碰运气。
哎哎!看着点前面。梅子纠正视线,发现脚下蹲着个乞丐。乞丐是残疾人,手上撑着一只小木凳,双腿趷蹴着,正借助凳子一寸一寸朝前挪。梅子提起来的那只脚如果落下去,一准会踢到乞丐的下巴。乞丐倒没有被她吓着,很镇定地盯着那只就要踢到他下巴的脚,似乎就在等她落下来。旁边一个逆向行走的路人坏了乞丐一个强讨的机会。梅子的心思都在儿子身上,没那么快适应眼前的局面,既没有对路人道谢,也没有向乞丐道歉,疾慌慌地走了。惹得后面非议雀起,她也没心情计较。人遭遇不测,心都麻木了。
前面又到了紫界山广场,这应该是第三次了。实际上她的寻找有意无意就是围绕这个广场在进行,以广场为圆心向周边辐射,走完了外圈自然又回到了圆心,然后这里又是下一轮的起点。至所以于广场为圆心,不是因为这里是广场,而是因为广场在这里。广场南边有一片烂尾楼样的建筑,这是县城最早一个开发区。早先是个水洼子,县城的污水都汇在这里。水洼子蔓生一种水草,学名叫水花生,本地人叫“水马儿旱”。 水马儿旱生命力极强,加上有污水滋养,长得很是旺盛,在绿色匮乏的小县城内,这里是唯一一片绿州。可惜没人敢靠近,一到夏天,半个县城都笼罩在它散发的臭味中。八十年代大兴开发之际,这里被定为开发区,于是有了这片烂尾楼一样的建筑。随即又有了一个狭长的、称之为广场的空地。广场的入口还栽了一块两人高的棱型原石,石上有匠人和艺人合作的一行据说是精品的石雕:紫界山广场。令人想到金庸先生打造的“死亡谷” 之类,那种地方一般也在入口处弄一块石碑,注明去处的。紫界山后来成了全县人民提得最多的一个地名,一个男人进城,一群男人会问同一个问题:去紫界山没有?不仅男人问,女人也会问。不仅外人问,老婆也问。如果进城的是未成年人,父母一定要关照一声:别去紫界山。似乎紫界山有洪水猛兽,但事实上紫界山从来都不缺人脉。尤其是夜晚。县城真正的也是唯一的夜市就在这片样子像烂尾楼群里面,这里的发廊象街头的火锅摊一样一家挨一家。除了发廊还有网吧、游戏厅,这是成年人和未成年人混迹在一起的原因。梅子想的是,儿子离校离家,只有在网吧游戏厅里呆着,才能让他熬过一个漫长而且已经转寒的秋夜。一走进这片肮脏的楼区,她的心跳就会加速。发廊里穿得暴露的小姐集体向门外劈腿,她的眼睛正找躲处,身后冷不丁窜出一个孩子向黑暗处狂奔而去,后边跟着追过来一群孩子,手里都操着木棒铁棍之类。她不敢想象这些象野马一样的少年一旦追上那个孩子会发生什么事。由此想到流落在外的儿子,心里一阵发怵。
梅子第三次挨家搜察网吧、游戏厅,每走进一家都几乎会遭到同样的白眼。和开妓院的反对抓嫖客开烟馆的反对抓烟鬼一样,开网吧、游戏厅的最烦来找孩子的家长。家长都把孩子管住了生意就没的做了,这是断人的财路。梅子看出来别人不欢迎她,也没指望向谁寻求帮助,她只有靠自己的眼睛,也只相信自己的眼睛。走在机器和被机器同化了的背影之间,她怀疑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让这些痴迷的孩子回过头来。偶然看到一面疑似儿子的脊背,她会上去轻轻拍一下他的肩头,果然毫无反应。有偏过脸来看她的,目光陌生得不像是在和人交流。
紫界山有几十家网吧、游戏厅,逐一搜查需要很长时间。走出紫界山时夜已深了,街上的行人渐稀,火锅摊都收了生意,剩下少数几张桌子上还有最后一拔酒客在熬夜。摊主也早已熄火收摊,耐着性子候着。梅子在空荡荡的街筒子里走着,她的肢体极度疲乏,两条腿甚至失去了疼的感觉,象两截接上去的木头。这样走着只是一种机械性的运动,是一种必须,而不是必要。只有不停地走着才有理由撑下去,如果停下来,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耐心和勇气迎接明天的日出。但愿今天的遭遇只是一场虚惊,但愿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但愿儿子只是一时冲动,跑到什么地方吼两嗓子再睡上一觉,醒来就冷静了,就安然无恙地回来了。关键是这个时间段不能跳跃,不能象放电影一样剪掉一截。她必须这么走下去,走到奇迹发生。是谁说过:时间不会停止,苦难总会过去。
秋寒上来了,她感觉到冷。冷和饿就象一对情侣,老爱手牵手地慰问遭遇不幸的人。她后悔当初没有心情坐到街头的火锅摊上去,现在没有机会了,只有扛着。儿子你在哪里,你只穿了一件单衫,冷吗?你身上还有五块钱,我中午塞给你的,晚上有没有买点东西吃?儿子,冷了饿了别撑着,回来吧!回来咱们回家,回黑洼去。
梅子又一次走出紫界山,实在没有力气再绕下去了。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街上,心里漫上来的绝望和这个秋夜一样,能把整个世界都淹没掉。多么希望能有个人来安慰她一下,多么需要有个人能分担一点她心中的苦啊!她掏出手机,没有再给自己留下犹豫的时间就拔通了邹浩东的电话。电话响了很长时间,她几乎要放弃了才有人接。却不是邹浩东,是他母亲。娘,怎么是你啊! 浩东呢?——浩东叫派出所关起来了。梅子你回来呀,只有你能救他出来。梅子的耳边回响着老人肯求的声音,嘴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这是咋回事呀?坏事儿都往一处赶。那边老娘还在呼叫:梅子、梅子······梅子狠狠心把手机关了。她不能把小西的事说给老娘听,传到爷爷嘴里会要了他的命的。不说小西的事就没有理由不回去,尽管她回去也可能于事无补。
梅子揣上手机,也不知受了什么神灵启示,忽然决定要到学校去。就是这个决定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她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意外地阻止了儿子迈向死亡的脚步。
林小西爬上教学楼的天台,在上面完成了他准备好的最后一顿晚餐。这是三个包子、一支矿泉水和十五粒安眠药,刚好花光了妈妈塞给他的五块钱。他先把三个包子吃了,包子的肉馅馊了。他骂了声:倒霉。也真够倒霉的,最后的晚餐竟然买了馊馅包子。一般情况是早晨更有机会买到馊馅的,因为中间隔了一夜时间,剩馅有可能馊掉。晚上怎么会有馊馅呢?不管他想不想得通,反正买到馊馅了。这个鬼世道,真没什么好留念了。他一边骂一边把三个馊馅包子吃了,包括馊馅在内。他的确很饿,不想做个饿死鬼,反正吃下去它也没有机会发作,馊就馊吧!为了抑制味觉的反感,就一口包子一口水合咽。吃完包子有点恶心,他想或许安眠药能抑制胃里的不舒服,于是紧接着就开始吃药。十七岁,人生可以说还没有开始,就要被自己了结了,这怎么说也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林小西药吃到一半开始遏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一边吃一边流眼泪。后来每多吃进去一颗都要犹豫半天,有好几次都想半途而废。但想到老班可能会因为他的死而倒霉,心里又有了报复的快感。受这种阴暗心理的支配,他最终把十五粒安眠药全吃进去了。之后就是等药性发作,等睡眠把他悄悄带到另一个世界。眼看离成功只差半步,谁知出了意外。没等药性发作,馊馅包子先发作了。可能是馊馅和生水的共同作用,当恶心再一次潮起的时候他没能抑制住,结果把刚才吃的喝的全吐了。
林小西经过一阵剧烈的呕吐,吐得眼冒金星精疲力尽。这一阵吐把已经走近的死神吓退了,平静下来后他想了很久,究竟还要不要死?这个过程很痛苦,痛苦不止有抉择的艰难,还伴随着饥饿和寒冷。肉体和灵魂的双重折磨让他最终选择了死。当他走向天台边的时候,一眼看到大门口的灯光下站着一个人,那是他妈妈。看到妈妈的那一瞬间,他走向死亡的最后一步就再也没有勇气迈出去了。
林小西后来就昏在天台边緣,他发烧了,加上残余的药力,他最终没有熬过他妈妈。他倒下的时候,他妈妈还守候在大门外。第二天中午,一个老师在另一栋楼的天台上晒被子,发现这边睡了一个人,马上想到有学生家长在办公室哭诉孩子失踪的事,立即给二三班的张老师打电话。张老师正为林小西的留言和林小西妈妈的哭诉不安,接到电话几乎是一气冲上楼顶的,这才把还在昏迷中的林小西背下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