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林和小林都做废品生意。老林做的是一斤废纸几只酒瓶的小生意,交易额很少有超过十块的时候。小林的生意用电话联系,用卡车走货,用账户结算,动则上千上万。但小林不满足,他要做企业家,靠收废品成不了企业家。
梅子和林向西第一次吵翻了,客观地说是梅子自己吵翻了,林向西沒怎么还口。在梅子看来,林向西不还口恰恰是没拿她当回事。林向西不吵、不听、不解释,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梅子是自己跟自己使劲,自已跟自己呕气。她后来想明白了,这是生孩子的不急抱腰的急。林向西见她不吵了,涎着脸问:吵够了吗?吵够了我该办事去了。梅子说,你记着林向西,从今往后我在你面前屁都不放了,想干啥干啥去。林向西说,有屁还是要放,放岀来自己痛快。
林向西走后,梅子把废品站关了,带着儿子回黑洼去。祖孙三代很长时间沒在自己家里相聚了,老林每天睌上独自一人守着这个空家空院,心里寂寞得慌。今天家里好不容易有了孩子的笑声,多大事也顾不上了,只顾跟孙子玩耍。直到孙子睡了,翁媳俩才坐下来说事情。老林问:你们俩发生什么事了?梅子说,你儿子要把废品站给别人。老林问:他要给谁?梅子说,一个混混,叫老歪。你见过的吧?老林闷了很长时间才又问:他想干什么?梅子说,他要开米厂。老林又闷了很长时间。梅子想:这就是知识分子的秉性,换成浩东他老爸早蹦起来了。她说,爸!你把板车放下吧!和我去经营废品站,他想怎么折腾怎么折腾去。折腾光了还有个摊子撑着,不愁过不了日子。老林出乎意外地说,既然拦不住你就得去帮他,废品站他要给人就给人。梅子说,爸!老林说,你莫急,开米厂稳正。人总是要吃米的,不能吃谷,折腾不到哪里去。倒是他一车一车从工厂往外倒腾钢铁是个不着调的事,指不定哪天就翻船了。梅子恰巧舍不得放弃的就是永光的生意。关键问题上和老爷子有着决然相反的立场,这个同盟沒法建立了,梅子只得放弃争取父亲的打算。她想不通,老爷子当初可是嘱咐过她要守住这个摊子的,怎么这会儿变了?
梅子在黑洼住了三天,每天做完了家务就抱着小西去浩东家里串门。看浩东娘逗孩子,问一些邹浩东在部队上的情况。听说邹浩东已经当副排长了,心里很高兴。王桂香问:怎么,他沒给你们写信?梅子撒谎说,写过,就是沒提当副排长的事,可能是想等转正了再告诉我们。王桂香说,我拿信给你看。王桂香从里屋拿了三封信出来:你看是哪封信说到这事儿的?梅子最先看的是最近的一封,当副排长的事就是在这封信上说的。但梅子还是把三封信都看了。一来这是第一次读邹浩东的信,心里别有一番感受。二来因为邹浩东的信上提到了一个名子: 王娟。她问:娘,浩东是不是跟王娟恋爱了?王桂香问:你看娟儿这丫头咋样?梅子说,不错啊!多水灵的一个妹子。又是娘的侄姑娘,亲上加亲,好着哩!王桂香说,我就看这丫头不本分,不像个过日子的人。梅子说,娘呃,如今啥时代了,老眼光不行哩!王桂香说,我听浩东的口气也不中意,上次娟儿给我读信沒读完就哭着跑了。梅子说,娘不是这样,浩东不是不中意王娟,是他心里有个疙瘩沒解开。王桂香说,娘心里明白着,东儿心里还沒有放下你。梅子垂下眼睫,低声说:我伤了他的心,也伤了娘的心。对不起!王桂香说,别跟娘说对不起,娘不怪你。一个女人就一个身子,顾了西顾不了东。东儿西儿都是娘的儿,你跟哪个都是娘的媳妇儿。梅子抹了一把眼泪,说:娘,我想给浩东写封信,劝劝他。如果娘不反对,我想说和他和王娟的婚事。王桂香说,你都这样说了,我还反对啥?只要他们愿意,我也想早点再添个孙子哩!
梅子来找王娟的时候,王娟娘在院子里剁猪草。梅子喊:魏婶!魏婶一抬头:是梅子姑娘!今儿有空?梅子说,我来找王娟妹妹说说话。她在家吗?魏婶说,在,在家害病。梅子说,病了?魏婶说,害心病。成天懒在家里不出门,人把长了也不说帮娘做点事,就顾想男人。躲在家里想有啥用呢,你该出去找呀!王娟从堂里跑出来,冲她娘喊:你又在外人面前败坏我。败吧!早晚我把自己卖给男人。喊完跑进屋,把门甩得哐地一声响。魏婶一脸愁容:看看, 这个样子哪个男人敢要她!梅子说,魏婶莫急,她心里可能真有想不开的事,等我去说说看。魏婶说,姑娘你能把她说好了婶子给你作揖。
梅子推开堂门喊了一声:王娟!屋里沒声。她站在堂里左右端详,见左右两间睡屋,左边这间有扇关不上的破门,门板掩不住里边的混乱。右边这间沒有门,门用一块白底蓝花的门帘罩着。王娟是老大,还有个背书包的弟弟。按家庭现状看,还轮不上弟弟穷讲究,那这间睡屋应该是王娟的。梅子挑开门帘,果然见王娟横躺在床上。她把头探进去,又喊了声:王娟!王娟还是沒应。梅子问:我能进来吗?王娟这回有了回应:我屋里又沒藏男人,有啥不能进的?梅子走进去,王娟懒懒地坐起来,冷漠地说,你是人见人爱的贵人,今儿咋走错门了?梅子也不跟她虚于礼节了,一屁股坐到王娟的床上。我来跟妹妹说几句贴已话。王娟说,我们有贴己话说吗?梅子说,行了妹妹,呕气的话说一句两句也就罢了,还能一直这么呕下去?我是真有话跟你说。王娟还是一副阴阳不定的表情:谁又沒在你嘴上打封条,有话说呗!梅子心里一梗,因想到自己也不全是为王娟来的,遂把心里的不快压下了。我刚从你姑姑家里来,读了你表哥的几封信。王娟突然有些歇斯底里:别跟我提这个人!梅子忍了一下,口气反而更坚定:我今天来就是专门跟你说这个人的,你是不是觉得他这个人很无情?王娟说,我知道你沒有这种感觉,你可能感觉他太有情了。梅子心里又是一梗。她知道有些话在王娟面前回避不了,不如说开了:我和他有很多历史原因,这跟你沒关系,你也别介意。如果说他心里还有历史的烙印沒清除,那恰恰说明他是个重情重义的人。你如果真爱他,就拿出你的诚意来,主动去理解他,给他时间忘掉过去。爱情不是轻而易举得到的,轻而易举得到的很可能会轻而易举失掉。你要有点信心有点耐心,别自暴自弃。这番话王娟似乎听进去了,她这才正视梅子:梅姐我够耐心了,我给他写了几箩筐信,他只给我回了一封。你瞧他给我写的什么狗屁信。王娟把邹浩东的信拿给梅子看。信总共只有五行,称呼、落款就占了三行,正文只有两行:妹妹的心意我领了,请原谅我不能接受这份情。我不会再和黑洼任何一个姑娘发生恋情,请你以后别再给我写信,我沒时间看。王娟从梅子手里拿过信捧在掌心里,顿时潸然泪下:就是这两句绝情绝义的话我都不舍得丟掉,这是他写给我的仅有的两行字,我都读了一千遍了。说得梅子鼻子发酸,也险些儿落下泪来。王娟说,梅姐我真的好恨你,你完全把他毁了。我敢说他要不是穿着军装,不定跑到哪个庙里当和尚去了。梅子攥着王娟的手索索颤抖,她现在懂了王娟为什么是那个态度。她说,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如果你信得过我就给我点时间,我想帮你。王娟揺头,喃喃道:我不拒绝你的好意,但要他忘掉你,难。
那天晚上,梅子在灯下给邹浩东写信,把自己写得一腔柔情,浩东,我实在沒法承受你对我的这份情了,每当我看到娘的一头白发,看到娘注视小西的眼神,我的心就象被一条浸过盐水的绳索梱扎着一样痛。我欠你的,这辈子还不了了,你这样惩罚我我无话可说。可別拉上娘啊!······今天我去看王娟了,她把你写给她的那封只有两句话两行字的信拿给我看,我先看到的不是文字,而是层层叠叠浸满信笺的泪痕。看她那么稀罕你的信,我以为你多柔情密意呢,原来就那么两句能杀人的话。我问她:你为啥沒撕了它?王娟哭着说,我舍不得。这是他写给我的仅有的两行字,是我用几箩筐信、用无数个不眠之夜换来的。我要永远揣着它,将来用它给我陪葬。浩东,我无权评判你的感情,更无权干予你的婚姻。我只想说,能遇到一个真爱自己的人不容易。如果你还在因为过去而拒絶爱情,那就太不值、也太傻了。
同一个夜晚,林向西在后垱的废品站里和老歪喝得烂醉。这两天老歪一直跟着林向西东跑西跑,跑地皮、跑材料、跑设备、跑执照。跑到天黑了回到废品站,一看门锁着,再看锁着门。看来梅子这回还真的跟他拗上了。老歪说,大哥你就回去一趟吧!把嫂子接过来。林向西说,不回去,先凉她两天。别让她轻担了咱爷门的斤两,以后有事沒事还耍点小性子,倒沒有时间哄她了。他打开门,先拿出大哥的派头住沙发上一靠,吩咐老歪:屉子里有钱,去街上弄些酒菜回来,看咱们怎么过沒有女人的日子。老歪说,我有钱。林向西喊:回来!老歪站住了,林向西指着屉子说:拿去。老歪重申:有!林向西眼睛一瞪:啰嗦!老歪不敢再犟,乖乖拿了钥匙去开屉子。拉开一看,屉子里有五梱崭新的大钞,还有些零钱。老歪说,大哥!林向西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老歪回头看,见林向西歪在沙发上。这样的事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如果说大哥还在考验他那就有点过分了。如果说真是出于信任也有点过分,万一哪天真遭了贼,他可就冤死了。
老歪从散钱里边取了两张,锁上屉子,回头叫醒林向西:大哥你不能睡。林向西闭着眼睛说,去吧沒事。老歪说,要不咱先把钱存银行?林向西说,明天要用的。去吧沒事,我养会儿神,沒睡着。
林向西还要继续验证老歪的忠诚,想干一番大事业,离不开黑白两道护航。但若用不好,他就会变成一根刺卡住自己的喉咙,叫你吐不出咽不下。这是他看“上海滩” 得到的启示。关健时候,忠诚比金钱管用。
酒喝到半夜,林向西突然问:二十几了?老歪怔了一下,说:二十五。又问:家里还有什么人?答:父母、父母的父母、还有个妹妹。林向西说,一大家子嘛!怎么样,他们还好吧?老歪说,不太好。父亲有病,一家人就靠母亲。林向西哦了一声:你一个独子出来混,家里不反对?老歪说,他们连自己都管不了,还能管住我?林向西端起杯子朝老歪举了一下:你有沒有想过,管不住儿女的父母才是天下最苦的父母。老歪的目光落在酒杯里,很久沒有抬起来。我想过。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男盗女娼,这是对父母最毒的诅咒。但人是为一口食才去做盗做娼,沒谁真愿意去背这个骂名。我宁可自己做盗,决不能让妹妺去做娼。林向西在老歪的膀子上拍了一把掌:好样的!来,哥哥敬你。老歪说,还是我敬大哥。不管谁敬谁,都是一杯酒。林向西放下杯子,说:无论出于什么目的什么动机,混,总不是男人的立身之本。你拿我当大哥,大哥就对你说一句负责任的话,你终归需要一个安身立命的行当。混一下可以的,但不能混一辈子。不能做太出格的事情。有些事情得讲狠,有些事情得讲智慧。同一件事,如果讲狠讲智慧都能达到目的,那就决不能讲狠。只有杀死人抵命的,沒听说玩死人抵命的。不知你看“上海滩” 沒有, 沒有的话找来看一看, 看人家是怎么混的。老歪说,不瞒大哥,我以前真沒想过这个问题,只说打天下打天下,认为天下都是打出来的。林向西说,天下是打出来的沒错,得看怎么打。是像草莽英雄那样打还是像诸葛亮那样打?
老歪的目光又落在酒杯里了,长时间不说话,也不喝酒,只顾发呆。林向西问:怎不说话?老歪抬起目光看着林向西:我沒话说。我只有狠,沒有智慧。这些年我在道上混凭的就是一个狠字,去年在县城跟人摆场子,对方的人比我多一倍,真拼起来我拼不过。结果我一刀赢了对方。那一刀不是捅在别人身上,是捅在我自己身上。老歪扒开上衣,露出肋下的刀伤给林向西看。林向西说,都有逞匹夫之勇的时候,但那不是长久之计。杜月笙该算枭雄吧,也沒有指靠烧杀抢掠过日子。荣华富贵还是挣来的,靠什么挣?实业。我们要办实业,用我们的谋略还有我们的狠,通过实业赚钱。混,是一种手段。别把它当目的。你过去就是把混当目的了,直截靠混弄钱,那实际就是抢。荣华富贵是抢不得来的,谁要想靠抢来实现荣华富贵,那他是在找死。老歪自从出来混,一路腥风血雨,何曾想过这些?林向西一席话说得他忽而明白忽而惶惑,似是明白了其实还是惶惑。困扰他的不是道理,而是出路。我该怎么办?这才是关键。
林向西说,我准备把这个废品站交给你,先把父母安顿好。既然你父亲有病,地里的活肯定干不了。你母亲一个女人,又一把年纪了,泥里水里也不是个事。让他们做这个生意再合适不过了。你呢,就只抓永光厂一头。过一天我把老崔介绍你认识,你也可以打我的旗号。屉子里那五万块钱就是给你准备的,你先用它铺底。老歪愣了片刻,慢慢站起来。先笔挺地站着,然后双腿慢慢弯曲。林向西喊:老歪!没有制止住老歪,老歪噗地跪下了:
我还是十岁以前给老爹跪过,这十几年我的膝盖沒落过地,今天我给我大哥跪下了。从今以后,老歪这条命就是大哥你的。林向西起来拉老歪:起来起来!兄弟之间不必这样。
这个晚上他们喝了一夜酒,结果两个人都醉得不成样子。林向西倒在沙发上睡,老歪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