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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一个女剧员的生活(3)

看到这些情景,陈白同女角萝都知道。不过陈白是因为知道这事情,为了别的男子妒嫉,为了报女子的仇,为了虚荣,为了别的同虚荣不甚相远的一些理由,这男子,做出十分钟情样子,成为女角萝的友谊保护人了。女角萝则很聪明的注意到别人,以及注意到陈白的外表,谈话的趣味,所以在众人注目下,也十分自然的作着陈白的爱人了。可是因为各人在心上都还是有一种偏见,这偏见或者就是两人在谈话中太缺少了节制。因为都太聪明了,一到谈话时,两人都想坦白,又总是觉得对方坦白得好笑,有时还会觉得那是胡涂,而自己又只好同样胡涂,因此这两人实际上还是只能保持到一种较亲切的友谊。不过两人似乎皆因为了旁人,故意仿佛接近了一点,因此这恋爱不承认也不行了。

在大方剧团士平先生的指导下,两个人合演了很有几个剧本,这些剧本自然都是入时的,新鲜而又合乎潮流的。陈白在戏上得到了空前的成功,因为那漂亮身材同漂亮嗓子,一说到问题上的激昂奋发情形,许多年青人都觉得陈白不坏,很有一个名角的风度。至于女角萝,也是同样得到了成功,而又因为本身是女子,所以更受年青人欢迎的。在上海地方大家是都看厌了影戏,另外文明戏又不屑于去看,大家都懂艺术,懂美,年青学生都订过一份良友杂志,有思想的都看过许多小说新书,因此多情美貌的萝,名字不久便为各处学校的口号了。大家都欢喜讨论到这女人应当属谁,大家都悬想在导演士平先生与陈白两人中有一个是女角萝的情人。大家全是那么按照到所知道的一点点事实,即或是有思想的青年,闲着无事,也还是把这个事拿来讨论的。因为政治的沉闷,年轻人原是那么无聊寂寞,那么须要说话,萝便成为一时代的焦点了。

使年青人欢喜,从各处地方买了票来到光明剧场看XX,为得是看女角萝的动人表演,女角萝自己是很清楚的。所以当导演士平先生生着气,说是观众不行时,她提出了抗议。其实这一点,导演士平先生知道也许比起女角萝还要多。他明白女角的力量,因为这中年人,每次每次看到她在装扮下显出另外一种女人风度时,就总免不了一点炫目,女角萝的力量,在他个人本身方面就生了一点影响。不过这人是一个绅士,一个懂人情世故太多,变成了非常谨慎的人,他为了安全,就在一个做叔父的情形下,好好的安顿到自己,所以从极其敏感的女角萝那一面看来,是也料不到士平先生会爱她的。

XX的戏演过后,第二天,萝正在所住舅父家中客厅里,阅读日报所载昨天演戏的记录。一个与士平相熟的记者,极其夸张的写下了一篇动人的文章,对于XX剧本与主角的成就,观众的情形,无不详细记入。这记者并且在附题上,对于巡警真假不分混乱了全场的事情,用着特殊惊人的字样,“巡警竟跃上台上去殴打台上角色!”一切全是费话,一切都近于夸张失实,看到这个,她笑了又笑,到后真是要生气了。但接着展开了那一张印有昨日XX名剧主角相片的画报,看到自己那种明艳照人而又不失其为英雄的小影,看到士平先生指挥情形,看到陈白,看到那用红色液汁涂到脸上去的剧艺科学生,昨天的纷乱,重新在眼底现出,她记起台下拍掌声音,记起台下浓浓的空气,记起自己在第三幕时捏了手枪向厂长作欲放姿势,陈白听到枪声跑来情形,她又重新笑了。她看到自己很美丽动人的照相,看了许久,没有离开。

舅父是一个老日本留学生,年纪已经有了四十四岁,因为所学是经济,现在正是海关作一个职员,这时正预备要去办公,走到客厅中来取皮包。

“萝,昨天你的戏演得怎么样?”

“失败了。士平先生满脸是汗,也不能使观众安静一点。”这女子在舅父面前故意这样说着,把画报放到一旁去。

这绅士不即离开客厅,说:“那么人是很多了。”

“满了座。下星期四还要演一场,舅父你再去看看好不好?”

“我怕坐那两点钟。我想你一定比上次我看到的好。你太会演戏了,又这样美,你是不是出了三次场?”

“可是在第三次我是已经被人枪毙,抬起来游街的。”

“为什么要演这样戏?”

女角萝听到这个问话,以为是舅父同往日一样,又在挑战了,就说:“除了这戏没有别的可演。”

“你同士平先生在一处,近来思想也越不同了。”

“是不好,还是好?”这女子望到绅士,神气又骄又似乎很认真。

那中年绅士笑着不答,看到报纸已经来了,就取了报纸看,看那演剧纪录,先是站到不动,到后,微笑着,坐在一个沙发上去了。

女角萝在舅父面前是早就有了说话习惯的。她看到舅父的生活,感到一种敌视,这敌视若不是为了中年人的秩序生活而引起的反响,就不知从何而起的。她常常故意来同这中年绅士为难,因为有这样一个舅父,她才觉得她是有新思想的人物。她从一些书上,以及所接触的新言行上,找到了一种做人的道德标准,又从舅父这方面,找到了一个辩论攻击的对象。她每每同舅父辩论,一面就在心中嘲弄怜惜这个中年绅士,总以为舅父是可怜悯的。有时她还抱着了一种度世救人伟大的理想,才来同舅父谈文学政治与恋爱,望着舅父摇摆那有教养的头颅,望着那种为固持所形成的微笑,就更加激起了要挽回这绅士新生的欲望。这中年舅父,有时为通融这骄傲而美丽的唯一甥女起见,说了几句调和的话时,她看得出这是舅父有意的作为,却仍然自信这作为也是自己的努力的结果,才能有这点成绩,使他妥协屈服。

为了这时又动了要感化舅舅的愿心,想了一会找着说话的开端,她说:“舅父,你还说你是老革命党,为什么就这样……”

那中年人把报纸略略移开一点:“你是说我太顽固了,是不是……你看到这纸上的记载没有?他们说你是唯一的好角。他们这样称赞你,我真快乐。”

因为先前的话被舅父支吾到另一件事上去了,女人感到不平。舅父是最欢喜狡遁的,虽然她是欢喜称赞的人,这时可不行!她要在革命题目上说话!她的心是革命的,她的血是革命的。她把声音提高了一点:“我说舅父不行。你这样不行。”

“要怎么样才行?”

“你想你年轻时做些什么事情?”

“年青时胡涂一点,做胡涂事。”

“就算是胡涂,要改过来,要重新年青,重新做人,舅父是知道的!”

“改!明天改吧,后天又改吧,这就是年青!重新做人,你要我去上台为你当配角,还是要我去做别的?”

“你当按到你能力去做,使国家才能向上。士平先生年纪不是同你差不多吗?你看他多负责,多可尊敬。舅父,我觉得你那……”

“又是现的,不要说了。士平先生是学戏剧的人,他就做他的艺术运动,舅舅学经济,难道也应当去导演一个戏本么?”

“学经济何尝不可以革命。”

“怎么办?我听你提出问题来。”

“XXX也是学经济的人。”

“XXX写小说,不错,这是天才,我看你们做戏做运动都要靠一点儿天才。”

“你说到一边去了,故意这样。”

“那你要怎么讲?试告我,舅舅怎么去做一个新人,我当真是也想同你们一样年青一点的,舅舅很愿意学学。”

女角萝想了一会,不做声了。因为平时就只觉得舅父不及士平先生可尊敬,可是除了演戏耐烦以外,士平先生还有什么与舅父不同,要她说来也很为难。若是说舅舅不应当一个人住这样一栋房子,那么自己住到这里也不该,可是这房子实在也似乎比其他地方便利清静许多。若说是舅父不读书,那么这更无理由了,因为这中年人对于关税问题,是国内有数的研究者。(若说舅父不应有绅士习气,则这人也不像比一个缺少绅士礼貌的人有什么更不好。)总而言之,她不满意的,不过是舅父的中年人的守秩序重理知生活态度,与自己对照起来不相称。另外没有什么可言了。因为无话可说,她偷看了一下绅士舅父的脸,舅父仍然阅看报纸等候回答,从容不迫。这中年人虽然是一个完全绅士,可是中国绅士的拘迂完全没有。一切都可以同这甥女谈及,生活与男女,只要甥女欢喜,都毫无忌讳可言,这绅士,实在已经是一个难得的绅士了。

这时想不出什么具体话可言的女角萝,有点害臊,有点生气,因为即或没有什么可说,舅父安详的态度,总给年青人起了一种反感。她见到舅父又在笑了,舅父把画报拿去,看了又看,望到自己甥女工人装束的扮相,觉得很有趣味,半晌还不放手,萝就说:“舅舅你学经济,你知道他们纱厂如何虐待女工没有?”问这个话,仿佛就窘倒了这个中年人,所以说过后自己觉得快乐了,见到舅不作声就又说:“我为你们害羞,为绅士学者害羞,因为知道许多书,却一点不知道书以外是什么天地!权威在一切有身分人手上,从无一个人注意到那些肮脏人类。我听人说,他们的生活,如何的痛苦,如何的不像人,坐在机器边做十六点钟工,三角钱一天,黄脸瘦脸每一个人都有一种病,肺病死了一个又是一个,……这些那些过了一些悲惨日子都死了,从无一个人为说一句话,从无一个人注意到他们,我以为这应当是你们的羞辱!你们能够帮忙说话都不说话,你们那种安详我以为是可羞的!”

那中年人还是保持到长者身分,温和而平静,微微的含笑,一面听着一面点头。对于这种年轻人的简单责备,他很觉得有趣的。他其所以无从动怒,一则是自己的见解不同,二则还是因为说这个话的是自己同胞姐姐的一个女儿,看到从小孩变成大人,同时还那么美丽纯洁。他以为这是一种很好的见解,就因为这见解是出于自己的一个甥女口中,一个女子这么年纪,仅仅知道人生一点点,能够说出这种天真烂漫同时也是理直气壮的话,实在也很动人。他一面自然有时候也在心上稍稍惊讶过,因为想不到甥女这自信力与热忱,会从那个柔懦无能的姐姐身边培养出来。他看了看画报上相片,又看看坐在那里神气旺盛的甥女样子,为一种青春的清晨的美所骚乱,望到那神气,忖想得出在这问题上,年轻人还有无数的话要说,就取了一个父亲对待小孩子的态度,惊讶似的说道:

“你从什么地方听到这些事情?”

他不说从什么地方会明白这些,她把问题搁在绅士头上:“我只问,舅父应不应当知道这种人类可羞的事情?”

这中年男子,心中想就,“人类可羞的事情难道只是这一点?”但他却答得很好:“我是也害羞的,因为知道得比你还多。中国的,世界的,都知道一点,不过事情是比害羞还要紧一点的,就是这个是全部经济组织改造问题,而且这也是已经转入国际的问题,不是做慈善事业的赈济可以了事,也不是你们演戏那么,资本家就会如戏上的觉悟与消灭!”

“若是大家起来说话,不会慢慢的转好吗?”

“说话,是的!一个文学家,他是在一个感想上可以解决一种问题,一个社会问题研究者,他怎么能单靠到发挥一点感想,就算是尽职?”

“那你是以为感想是空事了。”

“不是空事。文学或戏剧都不是空事。不过他们只能提出问题来使多数注意,别的什么也不能作。并且解决问题也照例不是那多数的群众做得到的。”

“我顶反对舅父这个话。解决问题是专门人才的事,可是为巩固制度习惯利益而培养成就的专门人才,他们能做出什么为群众打算的事,我可不大相信?”

“你这惑疑精神建设到什么理由上?”

“我看舅父就是他们的一个敌人!”

“你自己呢?”

这个话使女角萝喑哑了,低下头去害羞了。她想说,“我是同志,”但说不出口。这个纯粹小有产阶级的小姐,她沉默了一会,才故意使强调子说:“我自然要为他们去牺牲。”绅士听到这个话莞尔而笑了,他说:“能够这样子是好的。因为年轻,凡是年轻,一切行为总是可爱的,我并不顽固以为那是胡涂,我承认那个不坏。你怎么样牺牲?是演戏还是别的?”

做着任性的样子,她说:“我觉得什么是为她们有益,我就去做那种事。”

“演戏也不错。”

“是呀,我要演许多戏,我相信好戏都能变成一种力量,放到年青人心上去,掀动那些软弱的血同软弱的灵魂。”

绅士想:“想这力量不是戏剧,是你的青春。”

女角萝不说什么了,也想:“一个顽固的人,是常常用似是而非的理知保护到自己安全的。”但是,另外又不得不想到,“舅父是对的,人到中年了,理知透明,在任何情形下总能有更好的解释为自己生活辩护。”

议论上显然如其他时节一样,还是舅父胜利,表面上,则仍然是舅父到后表示了投降,说了一些文学改造思想的乐观的话像哄小孩子,于是舅父办公去了。绅士走后女角萝重新拿起画报来看了一会,觉得无聊,想到一个熟人家去找一个女友,正想去打一个电话,问问什么时候可以去,到话机边时,铃子却急剧的响了。

拿了耳机问:“找谁?”

“……”在那一边不知说了些什么话。

“你找谁?这是吴宅。……是的,是吴宅。……是的,我就是萝!”

“……”那边的人说了许久许久。

“我要到别处去。”

“……”

“也好,我就等你。”

“……”

“怎么,为什么又不来了?”

“……”

“我说也好,难道就说错了吗?”

“……”

“不来也没有什么要紧。你不欢喜来我也不勉强你。天气使你脾气坏得很,你莫非发烧了。昨天睡得不好吗?今天不上课,士平先生也不在学校了么?我本来还想来找你同士平先生,到我这里来吃中饭,既然生了气,就不要来也好。……你不看到报纸么?我这里才……怎么,生谁的气?好,我听得出你意思,算了吧。”

像是生了气,不愿再听那一边传来的话,拍的把耳机挂上,过一刻,忽然又把它拿到手上,听了一会,线已经断了,就重新挂上,痴痴的站立到电话旁有好一会。

想到了什么事情,忽然又发笑了,仍然走到原有一个地位上坐下,还仍然打算到那种事情。本来预备为另外一个打电话,这时又不想出门了。走到窗子边去望望外面那片小小的草地,时间是五月初旬,草地四角的玉兰花早过去了,白丁香也过去了。一株怯弱瘦长的石榴,挤在墙角,在树尖一个枝子上缀上了一朵红花。另外夹墙的十姊妹花,零零落落的还有一些残余没有谢尽。在窗边,有四盆天竹,新从花圃买来的,一个用人正在重新搬移位置。时间还只八点钟,因为外面早上太阳似乎尚不过烈,萝便走出到草坪去看用人做事情。

太阳虽已经出了好一会,早上的草地还带着湿气。有些地方草上露珠还闪着五色的光,一个白燕之类的小雀,挂在用人所住那小屋里啾啾唧唧的叫着。远远的什么地方,也听到一个雀子的声音。

在草地上走了一会儿的萝,想到还是要打一个电话,就在草地上叫喊正在二楼揩抹窗户的娘姨,为叫五八八四,XX学校,陈白先生说话。娘姨不到一会儿就站到那门口边了,说得是北方口音。

“陈先生出门啦。”

“再叫张公馆,找四小姐,说我问她,什么时候可以到我这里来。我是无事可作的,若是她在家,或者我过她那儿去。”

因为电话接通了,说是就可以去,萝走到楼上卧室去换鞋子,把鞋子换过后,拿了夹子,正想出门,到了楼下客厅,就听到娘姨在后门同一个人说话,声音很熟。娘姨拿了名片进来,知道是陈白了,说请进来,一会儿这美貌男子就来到客厅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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