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春香找到烈士墓对古老三说,王教授在河边与豆腐花说了几句话,不知为什么,像受了巨大打击似的回去就倒床不起,春香问他哪里不舒服?他不停地抹泪说我没有病。可没有病躺床上哭什么?连饭也不吃?春香心里急,一遍又一遍地问“怎么了?怎么了?”最终一个字也没有问出来,这可是不祥征兆,春香吓坏了,赶快去找古老三。
古老三生怕怠慢了好不容易请来的财神,撇下已答应与他一起过的春妞,急忙来看王教授。王教授住在春香家,古老三赶到时,只见徐星兰还在烧开水、洗茶杯、找毛巾,忙进忙出,全心全意地伺候这个与自己年纪差不多的女婿。王教授一见古老三像见到久别的亲人一样,哭的更凶了。古老三坐在他的床边拉着他的手问:你这是怎么了?是有什么事不顺心?还是身子不舒服?问了多少遍,王教授只说出一句话:“古队长,我,心里有愧,我愧对你们这里的父老乡亲,我是个罪人,我欠你们太多了,就是豁出命来也远远不够啊!”
古老三想,这是哪里的话!你不欠我们什么呀!娶了年轻的春香,那是她愿意的,如果是指那年的一节栎木,那也太不值一提了,如果真算人情帐,应该是布袋沟的人欠王教授和春香的人情才对。
此后不管谁,不管问什么,王教授只哭不语。
古老三万般无奈,只得去找豆腐花问个究竟。
豆腐花说:我和他什么额外的话都没有说,那会儿我河边洗菜,他从那里路过,他只问我娘家是哪里的人,有几个孩子,我照实说了,他又问我认不认识他,我说不认识。他就走了。
古老三不相信:“就这些?”
“就这些!”豆腐花说:“人家是来帮我们致富的大教授,我一个外来户还敢对他怎样?在场的还有高敬宝,不信你问他去。”
“那他怎么回去就倒下了?还哭这么伤心?”古老三还是一头雾水。
“那我怎么会知道?你问他去吧!”豆腐花说。
其实,豆腐花说的的确是真话。豆腐花准备烧午饭火,到河里洗菜时,王教授刚好从河边路过,看见豆腐花不由惊呆了,观望了好一阵才说话:“这个妹子、你……是哪里的人?”
豆腐花头也不抬地回答:“你没有长眼睛呀!明知故问,不是这村人还能跑到这河里洗菜?”
“我问的意思是,你娘家在哪里,就是你未出嫁以前,当姑娘时在哪个村子住?”王教授唯恐表述不清。
“你问那干什么?查户口呀!”豆腐花依然只顾洗菜,不抬头。
王教授说:“我感觉你应该是布袋沟邻村的姑娘,那个村叫、叫、叫东方大队是吧。”
豆腐花说:“你错了,现在早没有东方大队了。”
“不叫东方大队应该叫东方村。”王教授说话终于又利索起来:“你的名字应该叫……叫花花是吧!”
豆腐花说:“你又错了,我叫豆腐花,这个世界上早没有花花那个人了。”
豆腐花一直没有抬眼皮再看王教授,洗好菜后她将菜篮放在河堤上,摇着欢快的屁股到河对岸拿柴去了。同在河边破鱼的高敬宝说:“王教授好眼力,她娘家真的在东方村。”
“我当右派时就下放在东方村,听口音就像。”王教授解释罢连忙又问高敬宝:“她是啥时候嫁过来的?”
高敬宝说:“她婆家在三十多里的山外,他们一家是‘超生游击队’,逃到这里三四年了,她心眼好,是个吃得苦受得罪的女人,六个孩,一开始连饭都吃不饱,两个大娃来时都十多岁了还没有上学,也不知道油盐是啥味,遭孽呀!”
“那她、她现在过的怎样?”王教授似乎对她一家人特别关注。
“叫我怎么说呢?还可以吧!最少有饱饭吃,孩子能上学了,要不是布袋沟的人收留他们,还不知道她一家人怎么在过哩。”高敬宝说着转动眼珠子环视一下四周,见没有别人,声音突然变小了许多:“看王教授你对咱们贴心,我不拿你当外人,给你说句真心实话,她是靠村里一帮娶不上老婆的光棍供养,才吃饱穿暖的,咱山里人苦啊!男人都娶不上媳妇,也多亏她了。”见王教授愣着不说话,高敬宝又说:“这次能不能翻身就看王教授你了。”
听到“靠村里一帮娶不上老婆的光棍供养”时,王教授的心已经麻了,后面的话他也许没有听清。
这时豆腐花的几个女孩放学回来了,正好路过这里,高敬宝手指她们说:“那就是她的五个女孩子,前边最高的是老大,叫窦换,可是个读书的好苗子,全班第一,就是上学晚了点。”
王教授看一眼“最高的老大”,心里突然有了另一种感觉,不由浑身毛眼发起胀来。他上前细目端详一阵,问窦换说:“孩子,你多大了?哪一年出生的。”
窦换一点也不怯生,很大方地说了自己的年龄,出生年月日,连同属什么都说了。
“什么?”王教授听后目瞪口呆了。就在这时,豆腐花拿柴转了回来,见此情景她十分生气地吼道:“窦换!站在这里游神哪?不拿菜回家烧火,不想吃饭了咋的?”
叫窦换的女孩看来很听话,慌忙提起菜篮走了。眼望豆腐花和女儿们远去的背影,王教授迟疑了好一阵,心里忽然一阵酸水朝上涌来,泪再也忍不住了。
王佳呈想起了当年的东方大队,想起了花花屋后的山林,想起了他的笛子和忧伤的《想起往日苦》《北风吹》……还有月光下为他擦泪、陪他流泪……那褪色的春褂……满是栎树叶的树下……他的心越来越沉重,越来越难受。
古老三认为王教授一定是病了,而且病的还不轻。他找到文大安家,要大狗子拿手电筒跟他一起出山请医生。大狗子心里不大情愿,问道:“这么晚了,是谁病了?这么要紧。”
古老三说:“是王教授病了,我们正指靠他找致富门路哩,他要有个三长两短,你不想发家致富、不想娶媳妇了?”
“好,好!我去还不成么?”大狗子答应了。临走时他又说古老三:“你这么大年纪了,走那远的黑路,半道上出了问题我是顾你呀,还是找医生呀!”
古老三说:“你放心,奤子叔身子骨铁着哩!一会半会还趴不下,就是出了问题也别管我,王教授要紧。”
大狗子说:“还是我一个人去好了,放心吧,狼还不敢吃我。”
古老三说:“我必须得去,村医生现在架子大了,一般不出诊,更不说晚上来山里,我不去怕你请不来。”
“也是!”大狗子拿出手电筒,跟随古老三摇摇晃晃地上了铁石岭。
晚上十点,古老三和大狗子终于将村医生带回来了。王教授一听说古老三连夜出山为他请医生,到如今还没吃晚饭,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情绪激动了,叫道:“我的好老兄,你这么一大把年纪,就没有想一想,我怎么忍心叫你这样,你这是在往我心头上加病哪!”
古老三说:“你那么老远跑到我们这山里来,本来够委屈的了,再弄坏了身子,我们咋过意得去?没有你,我们可就没有指望了。”
王教授说:“我其实没有多大病,就是心里不舒服。我这叫‘天平没有眼——自己有砝码’。”
古老三说:“心里不舒服还不是病?心病是大病。”
大狗子说:“没有病就好,王教授还不知道吧!奤子叔为你这心病把自己的好事都耽误了,他今晚是新婚之夜,春妞婶答应与他一起过了,现在还在他屋里等着哩!”说罢和大家一起笑了起来。
王教授没有笑,无比羞惭地说:“这怎么好意思呀!你这是与我的良心过不去啊!你快回去吧!快啊!”
古老三说:“别听那小狗日的胡诌,都七老八十了,还啥他妈的新婚之夜,快治病吧!”
王教授说:“好了!好了!你们这样我再大的病也没了,我接受治疗好吗?就是没病也不能辜负你们的好心是吧,明天一定开课,我只有加劲工作,才对得起你和这里的乡亲。”
医生拿听筒听听王教授的心脏、查了血压,感觉心脏问题不大,就是血压有点高,既然来了,不用点药怎么好说要钱的话?况且王教授的医药费是国家报销的,见肥的不吃上一口是傻瓜。吊瓶很快挂上了。
古老三心里虽然惦记春妞,可更不放心王教授,一直等到王教授的吊瓶滴完才回自己的屋,谁知刚一进门他又惊慌失措地跑了出来,边跑边喊:“死了!死了!春妞她、她死了!春妞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