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们纷纷诉苦时,高禾与春香悄悄溜出了文家的大门,来到他俩经常约会的老地方。这里是村外的清水河,在清水河的拐弯处有一大片被河水冲刷得很光滑的石板,坐在光滑的石头上有种凉嗖嗖的舒服感。清水河没有大江的滂沱,它有曲尽起伏之委婉。夜色中的清水河展开了别样的动人画卷,从回水弯的溪底可看见天空,溪底的天空稀稀疏疏地点缀着几颗星星,像一颗颗珍珠镶嵌在黑缎子似的天幕上。野花随阵阵轻风飘来香气,哗啦啦的流水像在心弦上弹奏,奏的是一首优美的小夜曲。萤火虫在四周围着一对情人祝福似的闪着荧光,鸟儿在不远处,把好听的天籁之音不停地传送。这里分明是充满诗意的人间仙境啊!怎么连号称所谓诗人的高禾也找不到半点诗意了呢?
高禾与春香一起去乡镇读中学时,总是出双入对的,那时他们对布袋沟的山水充满了憧憬,高禾曾在作文里描述他的家乡布袋沟:重重叠叠的山峰拔地而起,高耸入云,它们是那么多,一座挨一座,每一座都有自己的特点,每一座都有自己的姿态。有的像身负背篓的采药老人,有的像手捧鲜花的美艳少女,有的像摩天大楼,有的像团团圆圆的麦面馍馍。它们拥挤着排列在你的面前,朝你微笑,向你絮絮私语。每一座山都是一幅美妙的画,都是一首优美的诗……童年的高禾真的感觉山河天天在向他微笑,布袋沟天天在向他微笑,自打那年春香辍学,父亲高敬宝挑粮出山累倒了,故乡的一切越来越可怕,再也没有“向他微笑”的感觉了。
春香由于家里穷,初中没有毕业就辍学回来了,高禾在乡里读完初中又到县里读高中,刚刚毕业。可能是受家乡美好山水的熏陶,高禾从小酷爱文学,在县城读高二时就开始在市报、县报上发表诗歌,由于他的主要兴趣都在诗歌上,造成学习偏科,未能考上大学。高禾在市文联参加过诗歌研讨会,参加过省作协举办的文学培训班。见过大世面的高禾早就不甘心当农民了,更不说呆在布袋沟这深山老林里。他认为自己的抱负在文学上,布袋沟这穷乡僻壤,与他远大志向的反差简直就是当代与原始社会。
黑暗中高禾发现春香在抹泪。“看你,真像个‘林妹妹’,总是愁绪满怀像一只受伤的小鸡,怎么了?”高禾说着将手扶上她的肩,以爱抚加爱语抚慰她。春香将手放在他另一只手里,高禾抓紧,他从她的手心里感触到她的心在颤抖。
春香感觉自己一个人在茫茫大海里挣扎,快被淹没了,高禾的手就像一只救生圈。她心事重重地说:“我是心伤,有时候,我莫名的心情不好,不想和任何人说话,只想一个人静静的发呆。有时候,夜深人静,突然觉得心里空空的,无法入睡。只有想起你的时候,我才将丢失的自己再找回来。”春香无力地将头靠在高禾肩上,她哭出了声。从二狗子掀翻桌子那会开始,她就在不停地擦眼泪。见高禾没有说话,春香又说:“听他们发牢骚,我心里一直在发抖,高禾,我怕呀!我与你分不开,只要和你在一起,上刀山、下火海我都认了,可听我爹妈那口气,肯定和明会爹妈一样,死活都不会答应,我怕我俩走大狗子和明会的老路,那样的话,还不如死了好。”
高禾和二狗子他们一样,一肚子怨气早怄成沼气了,在二狗子、大奎爆发那会儿,他心里也有一股子邪火要往上涌,可他受的教育不同,个人修养不一样,他不想在没有一点品位的乡邻面前表露心机。高禾虽然强压着心气没让自己失控,可他比他们更痛恨布袋沟,他一直认为布袋沟本来就不是他高禾施展抱负的地方。高禾安慰春香说:“我的命运在我自己手上,不会给自己留下太多遗憾,你放心,我不是大狗子,布袋沟左右不了我的命运,所以我俩不会走大狗子和明会的老路。你看见面前有阴影不要怕,那是因为你的背后有阳光。”
“你,你有什么好打算?这么自信。”高禾志向远大,说话铿锵有力,在他面前春香总感觉自己的知识不够用,像白痴一般。
高禾将她搂紧,让她感觉到力量,说:“人一生能遇到很多事,如果你喜欢,那就享受它,不喜欢,就改变它,改不了也接受不下,那就避开它、放下它,我决定‘放下’布袋沟了。约你出来就是要与你说这事,我决定走出去,到城市里寻找机遇。”
“去城市?”春香一惊,从他的怀中猛然抬起头来,喜形于色地急着问:“哪个城市,能找到工作吗?”
高禾说:“我有一个十分要好的同学在春江城,他自己开了个信息服务公司,我去他那儿先混着,相信机遇对生活在城市里的人是公平的,如果呆在布袋沟,幸运儿就是跑断腿也找不到我们头上来。”
“城市就那么好?好像遍地黄金似的。”春香没到过城市,就算遍地黄金她也没有去捡的胆量。
高禾说:“在城市,人们的竞争比乡村残酷得多,需要胆识和智慧,我相信自己的能力,只要努力,幸运儿一定会向我走来,我似乎看见他已经在向我招手了,凭我的本事,就不信混不赢城市人,不就是一个商品粮户口本么。我今天放句话这里,不混个城市人,我永远不回布袋沟。”
在春香心里,高禾人长的帅气,有才华,有志气,是布袋沟、也是她的骄傲,能与他相爱,是她最大的希望和幸福,眼看他就要摆脱布袋沟,马上就要去过无比向往的城市生活了,她本该为他高兴才是,不知为什么她的心突然收紧了。春香在心里嘀咕:难怪他这些天一直心事重重的样子,对自己像一碗温开水,与他说话也爱理不理的,已经失约两回了,原来金鸡变凤凰,马上要飞了。
春香与高禾因为相爱,才变得亲近,一旦分开,再差距悬殊,会有很多想不到的变故。她突然想起叫《秦香莲》那部戏,危机感油然而生。她不能不假想:他若真的成了城市人还能看上我吗?自己在布袋沟虽然是姑娘中的人尖子,可初中还未毕业,连县城什么样都没见过,与他说话老觉得赶不上趟,人家是高中生,真正的才貌双全,一开始她就感觉自己本身就比他矮着半截。刚才说担心爹妈不答应,那是以生活在布袋沟为标准,如果他真的成了城市人,那就是天上与地下。想到这里,春香突然又放出了哭声。
高禾忙将已经脱开的她又揽在怀里,见她没有任何反应,又在她脸上亲一口问道:“哭什么呀!我去城里闯世界,有可能抓住机遇永远摆脱布袋沟了,这是天大的喜事,难道你不为我高兴?”
不管高禾怎么说,春香心底总会些有种莫名的伤感,不知为什么,心口被压的紧紧的,却又无法诉说。或许有很多伤感需要被放逐,放逐在自己能遗忘的天地里,将高禾遗忘,春香能做到吗?春香揩把泪,看样子更伤心,她说:“别说了!我的心像捆着一样,你越说我越觉得捆的紧。”
“难道你不希望我摆脱布袋沟?莫名其妙。”
“我做梦都希望你能去城市,在那里你可以一个人唱歌,一个人喝咖啡,一个人逛大街,一个人在雨中漫步,一个人听音乐,一个人自言自语,一个人看电视,一个人翻杂志……”
高禾打断她说:“为什么只一个人?只有爱是自己一个人做不到的,必须有你。”
春香说:“人的思想是会随着环境改变,我是担心……我怕,怕你、怕你成了城里人,就、就一脚把我踹了。”
高禾在她后背上拍一把,说:“说什么呀!换别人也许会,我不会,因为我是高禾,喜欢的是天下最好最好的春香,我的人无论走到哪里,心都不会与你分开,你放心,只要我在城里一站稳脚,就立刻回来接你过去,到那时,你不也丑小鸭转身白天鹅,变成城里人了?”
他的话使春香脑海里出现了一瞬幻觉,那幻景简直与上了天堂差不多,她虽然不敢相信,但又无比渴望,昏暗中萌发的幻想,就像河里游荡的鱼儿那么活跃。
一个星期过后,高禾果真要去春江城了,春香背着行李,一直将他送到乡镇的班车上。车开动了,高禾看见春香的眼睛放出了很亮的光彩,就像两颗明亮的黑宝石,会动的眉毛总将几分忧伤夹杂其间,让人牵肠挂肚。很快泪水使她那目光暗淡下来,继而又蒙上一层说不清是喜是忧的灰纱。高禾朝春香招手说:“等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