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冷冰冰去了台湾，古老三与布袋沟乡邻们的关系逐渐紧张起来，甚至到了水火不容，都不约而同地骂他、恨他、盼望他早点死的地步。
原来，分田到户后，农民吃饱了肚子，穿暖了身子，日子越来越好。而布袋沟的人只高兴了几年，很快高兴不起来了，而且朝长远看形势是一天不如一天。布袋沟山深路远，由于陡峭的铁石岭挡在必经的出路上，将一个村隔出了两个世界，分山里和山外，布袋沟自然是山里。铁石岭坡高路陡，是一个整体的花岗岩，“山是一座石，石是一座山”，重要的是岭上的花岗岩石质非常坚硬，根本无法在这样的山上开石修路。这道铁岭可害苦了布袋沟的人。改革后化肥成了农业生产的主要原料，愈来愈丰收的粮食，成了他们越来越沉重负担。布袋沟人每天都得肩挑100多斤的重担，翻越铁石岭，走十多里山路，将担来的粮食或农副产品，卖给收购点；再换上购买的化肥、农药及家用品挑回山里搞生产、过日月。担子压在人身上，人走在崎岖的山坡上，动步一身汗，一步一咬牙。过去挑一担橡子出山能卖6元钱，可供一个小学生交三年学费，可治120次病（每次5分钱），就是挑担柴也能换10多斤盐，够一家吃半年。现在挑100斤稻谷出山可卖18元，挑20担才够一个小学生一季的学费，若治一次病，少说也得挑一万斤（100担）出山，劳动强度一下子增加了几十倍、上百倍。
赤脚医生没有了，人们大病小病都得出山。过去大队小学在山里设有两个教室，留有两位教师，一至五年级的孩子可以在家门口上学读书，分田后由于实行计划生育，孩子少了，也没有教师愿意在山里呆了，这下可苦了有孩子的家长，风里雨里接送孩子去山外的学校，坡陡路险、野兽经常出没，叫人无不担惊受怕。
还有更要命的，六十年代后的男孩子们都到娶媳妇的黄金年龄了，山里的姑娘都迫不及待地出山，山外的姑娘没有一个愿意进山，村里的光棍队伍越来越长。曾被人们誉为山清水秀、土肥物丰的布袋沟，只几年工夫就成了人恨人怕的阎王殿。
于是，有门路的住户开始找关系、求人情，想千方设百计地往山外搬迁。看你行动，我难免心动，心动就会有行动。算来已经搬走三十多户了，还有很多人正在行动和心动。古老三突然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人都走了布袋沟怎么办，这可是自己带着大伙流血流汗开出来的布袋沟啊。与这些人在一起，他有割舍不开的情结，他打心眼里舍不得一起干活、一起说笑了几十年的乡邻呀！他最担心的是：自己亲手开创的布袋沟，人没有了，地荒了。那样，他这个队长就成光杆司令了。全村就古老三一个人公开反对人们搬迁。
曾住过八十多户、三百多人的布袋沟，已经少了三十多户。堂屋里卖神柜——地宽家底少，这可不是好兆头。眼看走的人留下的破瓦烂罐，残墙断壁，使古老三想起那时被小日本“三光”过的惨境，只是少了点血腥而已。他想，如果此风不刹，随他们任意发展下去，曾辉煌几十年的布袋沟说完就完。
古老三不甘心，看着这一道道自己带领乡亲们开出的良田，现在很多已经被荒草贪占着，他心里流血。这里有他古老三的血，有他的汗，有他的情，东山咀的坟土下还埋有他的老婆孟四改。布袋沟几乎就是古老三整整一生啊！他离不开这里，于是他下定一个决心，自己死也不走，死也不放他们走。从此，每当有人决定搬走时，古老三都要好说歹说地上门挽留，说布袋沟如何如何好，甚至不惜自己的财物贿赂人家。但他的“良言”最终还是顶不过山外的诱惑。于是古老三又恨他们，吼他们，教训他们，弄得大家都与他不欢而散。
古老三自己“死也不走”的诺言好兑现，可“死也不放他们走”就有点力不从心了，现在都是各人自己种田，自己吃饭，再也不是靠集体分配基本粮、工分粮了，胳膊腿长在人家身上，人家要去你还能拉得住？虽然自己天天在劝说、反对，可该走的还在走，而且越来越多。人走的越来越多，古老三越来越急。万般无奈之下，古老三只好出山来找村书记王加本，打算向他反映情况，谈谈自己的思想，看他有没有什么回天之术。那家伙心眼好使，点子多，古老三一辈子服他的就是这一点。
由于春妞的原因，古老三与王加本工作中常在一起，到家里见面是很少的事，他几乎多年都未与春妞单独见过面。古老三发现春妞明显老了，有很不像样子的感觉。
没想到王加本这次出奇地热情，一边倒茶拿烟，一边问生活，问身体，得到一切都好的答复后才说起工作。布袋沟的情况是明摆着的，王加本不会不清楚，古老三主要说了自己想留人的想法与决心，以及无能为力的苦衷，想听听书记的意见。
王加本说：布袋沟的形势的确不妙，党支部与你的决心是一致的，布袋沟人不能走，地不能荒，共产党的旗帜不能倒，我们相信有你在也倒不下，你有留人的决心这很好，我们支持你！我看这样，我俩都是老支部委员了，做事要讲个原则，现在就叫我儿子王定山去把几个支委都叫来，我们一起形成个决议，今后无论谁想出布袋沟，没你古老三签字盖章，村里就不给转户口。
王定山不一会就将几个支委喊来了，王加本的话立刻成了党支部的决议。散会时王加本见已经是牛下坡、鸡回笼时分，他回头对春妞说：“你去用点心多弄几个好菜，今晚咱哥俩要好好喝两杯。”
古老三要走，王加本拉住不放，看来十分诚意，说道：“咱们都这把年纪了，还能一起喝几回呀！保不准哪天说没就没，能喝一顿是一顿。”见春妞还在迟疑，王加本又催促道：“快去呀！他是你娘家哥，多年都没有尝咱家一口水了，今天可得用心点，咱哥俩都得醉，不醉就对不起几十年的兄弟情。”
春妞和儿媳水芬两人下厨，饭菜很快弄好了，很丰盛，古老三与王加本的酒一直喝到深夜，两人真醉的都不知道自己是谁，这时王加本流泪了，他拉着古老三的手说：“我这一辈子最高看的就是你，你虽然脾气倔，可光明磊落，为人正直，重情义、没有弯弯道道的心，品行是数一数二的。”
古老三也直着舌头说话：“我、我有那么好？你、你在骂我吧，我这人一身的毛病，不知哪会都、都把人得罪光了。”
王加本说：“真的，人说酒后吐真言，我今天说的绝对是真心话，多少年了，咱俩按年纪我是哥，按亲戚你是春妞的哥。”
古老三说：“你是哥，咱多少年都没从春妞那论。”
王加本说：“咱从今以后得从亲戚那儿论，你是哥！你这个兄弟，我、我早就想把真心话掏出来，可张不开口啊！过去都是你兄弟我小心眼，错对你了，你可别放在心上。你看咱们都这把年纪了，咱家定山都奔三十了，我想将支书这位置传给他，这事你、你得使劲，你是德高望重的老支委，论起亲来他该叫你舅，从咱们兄弟这论你是他叔，只有他才能真正继承咱们俩的意志。咱不为别的，就为咱布袋沟的再次兴旺发达。”
古老三说：“转眼间我们都是奔六十的人了，时间真快呀！身体感觉大不如从前了，是该交班了。”
王加本说：“我交班你不能交，你身体比我好，你不干了布袋沟就完了，再说，你得亲自带咱家定山一程，还有春妞，该关心的，还是要关心一下她，哥哪有不关照妹妹的道理？”
一提春妞，古老三立刻有了警觉：“咱别提这个，年轻时候的那些事闹心，提这个咱们哥俩就远了。”
王加本说：“提什么咱们都远不了，咱们是永远的兄弟，你不知道，我多想回味一下，咱们当突击队员时在工棚的那个感觉呀！我俩的被筒挨在一起，睡在一头，夜里我说你打鼾吵醒我，你说我打鼾吵醒你，高敬宝拉着蛮腔说：你俩大哥莫说爱（二）哥，老鸹笑猪蛤（黑），自己不觉答（得），都是鼾声如雷。”
古老三说：“想回味睡工棚的滋味还不容易？在地上扔两床被子，咱哥俩钻进去不就得啦！”
王加本喊儿子：定山！把咱们的地铺摊上。
王定山很快摊好了地铺，两个醉汉钻进去就打起了呼噜。
天快亮时，王加本在被子里一阵乱翻乱滚，将古老三弄醒了，古老三感觉不对劲，赶忙喊王定山和春妞快来。水芬打开灯看时，发现王加本口吐血沫，白眼上翻，在地铺上死命地抽搐。王定山说：“我爹这是高血压犯了，快送医院。”
等拖拉机跑到乡医院，王加本早已断气。
王加本死了，他的决议生效了。古老三铁板钉钉：死活不进。无论是已经搬迁的，还是想搬迁的，谁的户口都休想转走。已经搬到外村的人由于没有户口，大多都分不到田地，只好回来求古老三，好话说尽也枉然，渐渐地，布袋沟的人对古老三从愤怒，到愤恨，再到咬牙切齿，恨之入骨。于是古老三与他们由人民内部矛盾转化为敌我矛盾。有人点着鼻子尖骂他：“老不死的！你断子绝孙，也想叫我们断子绝孙呀！”
古老三不气不恼，还悠然自得地回答说：“你说的对也不对，我老，但还没死，结实着哩！最少目前死不了。”
“不死？不死想永远坑害我们呀！”骂的人更气：“你明天就死！”
古老三反而笑的更响了：“你放心，我死不了，我得活着，还得结结实实地活着，活到布袋沟再红火了，你们一边享受着好日子，一边看我死，那多解恨？”
这句话成了古老三的经典，不管谁骂他“老不死”，他都拿这句回敬人家。昨天，忽然冷锅里忽然蹦出个热豆，文大安派二狗子找他说：想请奤子叔后天到我家喝酒。此时还有人请喝酒？把古老三惊得张着个哈巴大嘴，半天合不上，那惊讶的就像李鹏要请他喝酒一样。
不年不节，也没有啥红喜白事，偏偏在这个结骨眼上请我古老三喝酒？该不是鸿门宴吧！再看文大安，一家人正在杀猪宰羊，说明请客一事是真。去还是不去？古老三心神不定，也犹豫不定。
刚进新村，古老三碰见了二狗子，当他看清他背着的那个塑料袋时，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上。因为二狗子那塑料袋上有特别的花纹和“挪威产”几个字，他藏在空墓里的28万元钱就是装在这种塑料袋里，那种塑料袋古老三太眼熟，也太容易使他紧张了。二狗子当然不知道古老三正在为肩上的塑料袋而紧张，只是朝村里一指说：“奤子叔，你看咱这新村多气派？常进来走走看看，能健身养神，延年益寿，祝您老越活越精神。”现在年轻人都学乖了，见面都少不了几句恭维，算是对咒骂他这么多年的一点补偿吧。
古老三目瞪他那塑料袋，根本没准备回答他什么。二狗子说罢一闪身过去了，古老三的担心却没法过去。他突然心起疑云，莫非那28万的秘密被人发现了？他那塑料袋就是自己的？古老三被自己吓了一跳，但立刻他又否认了。不可能，那秘密活着的人只有自己知道，春妞知道可当晚就死了，钱已经放在那里这么多年，要是有人知道不早就飞了？现在的人见了钱就像苍蝇见血一样，谁还能等着钱在山上睡瞌睡，而且一直等到它睡醒？反过来一想古老三更不放心了，那么多的钱在孤山野地里放着，被人意外发现的可能性不是没有，要不然自己也不会每隔几天就去那里看一回了。
大奎、四狗子他们是要古老三“好好活着”；牛闯是“祝您健康长寿”；二狗子又是“祝您越活越精神”。他们现在怎么见面都说这种话了？古老三有种预感，这是死的预感。当初人们咒骂他快点死时，他感觉越咒越结实，想破头也找不到死的感觉。如今人们真心要他“好好活着”时，死的预感倒找上身来了。他猜不透，人对人为啥总倒着来，不死时咒你死，真到要死时又“祝你健康长寿”，这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自己欺骗自己吗？不管怎么说，看来自己真的已行将就木了，就像一台水干油尽的柴油机，随时都有熄火的可能。此时对于古老三来说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28万还没有派个用场。为这事他也想过多少回了，可派什么用场呢？古老三感觉该干的事很多，关键的是让谁办，钱放谁手里才放心。没有钱时他有穷的烦恼，现在有钱了，又没有一个信得过的人了，他感觉这问题太窝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