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秀琴
这个冬季我没有看见雪花,即使看见了,也多半是在梦里。如果我梦中的景色还存在的话,我愿意在这个阳光明媚的冬季里,再美美欣赏一回雪景。那是一种留在我脑际永远磨灭不了的印象,一幅美妙无比的图画。伟大的造物主在一夜间将天地涂上了一层厚厚的纯白的底色,我用两句唐诗为这幅画加了注解:“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晶莹剔透的雪花还在飞舞,底色在加厚,那凹凸的地方,是山脉、河流,还有一座古老小城的轮廓。淡红色的是房子的墙壁,墨绿色的是几株松树,轻描几笔的是流动的人群,多么淡雅的水墨画啊!在小城的西北角,有那么几排朱红色砖房,院子里,一个梳着长辫子的女孩在雪中奔跑,辫梢上红色的蝴蝶结在背后飞扬,一双冻得通红的小手紧紧握着铁锹把,不停地铲雪,堆积的雪在她小手的雕饰下,变成一个美丽的雪人,她把辫梢上的红蝴蝶结戴在雪人的头上,一个漂亮的白雪公主在和她微笑。她快乐地跳着,两只手变成了一个小喇叭对着天空高喊:“太阳公公,不要出来……”
午后,阳光慢慢将底色冲淡融化,白雪公主在静静地流泪,小女孩孤零零地站在雪人前,泪珠儿也掉在那个红色的蝴蝶结上。
小麻雀在天空中飞来飞去,叽叽喳喳地叫着,这些小精灵一定是饿了,大雪覆盖了它们要找的食物。含着泪水的女孩从家里的米罐里,偷偷抓了一把黄澄澄的小米,洒在院子里。吝啬的父亲看见了,暴跳如雷地大喊着:“你怎么把小米往院里撒?”“小麻雀没吃饭。”“喂了它,你中午就不要吃饭了。”女孩也生气地噘起了嘴:“不吃就不吃,有什么了不起。”父亲面对这个倔强的女儿,常常会跺着脚大骂:“这哪是女儿啊,明明是冤家转世。”其实,女孩一出生,父亲就不大喜欢她,说她是自己的克星,因为命中注定父女俩是同月同日出生而且是同属相。这难道是巧合吗?这个和他相克一生的女孩,骨子里天生就有一些叛逆的东西,很小的时候,就想离开这个家,想走到很远很远的天之涯地之角。多少年以后,她怀着一个美丽的梦,选择了离开,离开了这座小城,离开了养育她的那个有雪的故乡……梦醒了,灵魂逍遥地从四维空间飘游回来,穿越茫茫的夜,穿过黑色的黎明,又和我的肉体重叠组合在一起。在阴暗的小屋里,我依旧躺在这张硬邦邦的床上。这是冬天吗?无风无月,睡觉时依然要挂蚊帐,否则,蚊子就会偷偷飞进来,狠狠在你身上叮几口。被子潮湿得很,空气也仿佛是一块浸满水的海绵,用手触摸一下,就会挤出湿漉漉的水珠。挂在外面的衣服,似乎越晒越湿,直到有了酸味儿仍然不干,没办法,还得拿回来重新洗。透过朦胧的蚊帐,映入眼帘的是那几株正在开花的紫荆树,那淡淡的花香缭绕在潮湿的空气里,让人心醉。各种叫不出名的树木在季节的轮换中永远展示着生命的绿色,那种绿色承接着冬天淡薄的日光,有点懒散,有点倦意,也有点让人心旌摇曳,这就是广州的冬天。
妹妹打来电话,说内蒙古这几天下大雪了,气温降到零下二十七八度,家里早就点起了火炉。母亲的腿疼病又犯了,她一定又坐在热乎乎的炕上,戴着老花镜,用那些碎花布拼对各种漂亮的床单和枕套,一块又一块,针飞线舞,花花绿绿的图案绣着对儿女们的思念,绣着一生中最美好的梦……父亲坐在火炉边,用火铲把炉膛里的煤灰掏得干干净净,那一团红红的火映照着他苍老的饱经风霜的脸……傍晚,天还没有完全黑,他就早早把挂在窗外的棉帘放下来,老两口静静地坐在昏暗的灯下,守着那盘热乎乎的土炕,唠叨着一些陈年往事,这盘炕是六个儿女成长的摇篮。冬天,一家人挤在这盘大炕上,父亲睡炕头,母亲睡炕尾,父亲是船头,母亲是船尾六个儿女躺在这条大船上,安逸、幸福、温暖……父亲的鼾声犹如一曲催眠歌,母亲用那双粗糙的手宛如缠绵不绝的海浪,轻轻地拍着孩子们的头。在呜咽的寒风里,乘着这只大船,我们坠入一个温柔而平静的港湾。每每深夜,母亲会悄悄爬起来,轻轻为我们掖被,父亲会在火炉里加添几块煤……如今,儿女们都走了,这炕上只留下那再也走不动的年迈的父母亲。在每一个冬季里,在漫长的黑夜里,他们在静静地守候着,盼望着……雪天,父亲依旧早早起来,拿起扫帚轻轻地扫着院子里的雪,腰弯得像一把弓,胡子白了,眉毛白了……天放晴的时候,他会拄着拐杖,慢慢走到大门口的小卖铺里,掏出那张记了儿女们电话号码的纸,再递上几角钱,用颤巍巍的手拨着电话机上的每一个阿拉伯数字,拨通了,他拿着听筒会高兴地喊着:“你们什么时候回来?”对方还没来得及答话,他就把电话挂了,然后站在大门口,满身披着雪花,久久地眺望着那条大路,在等着盼着那些离开家的儿女们……不知什么时候,母亲也站在那里,她在等着那个送信的邮差……妈妈,我好想你,父亲,我也一直在记挂你。我记不起你对我所发的脾气,也记不起你对我的冷漠,我只知道你在想我,盼我早日返回。今年,在你八十岁生日时,你在电话里只说了一句话:“有生之年想再见你一面。”听到你的声音我哭了,思念之情如潮水汹涌,我知道自己三年五载是停不下这流浪的脚步,愿父亲长寿,等我回去。
前几天,朋友多次打电话问我:“什么时候回内蒙古?我要和你一起去看雪景。”我说内蒙古很冷,你们广州人去了受不了。他又好奇地问:“你们那里是不是撒尿都会冻成冰棍,耳朵冻僵了,用手一摸就会掉下来?”我开心地笑起来:“照你这么说,内蒙古人都不会有耳朵了。”他说下决心要看一回真正的雪景。是啊!我也很久没有看见雪花了。那千树万树梨花开的壮丽景象在广州是看不到的;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磅礴气势广州人更是难以领略,真正的冬天离广州很远。在这里看不到大块的煤,看不到冰,更看不到飘飘的雪花,冬天永远属于北方。
在广州无论你走上天桥还是在路边散步,都会看到一些在地上睡觉的流浪汉,也随处可见许多或躺或坐的“晒太阳一族”。其实,广州虽然天气暖和,但见一个晴朗的天气也很难,阳光总是意兴阑珊,躲在云层背后,忽明忽暗。有时,索性彻底消失,整个城市陷入一片灰蒙蒙的雾气中。在这样的氛围中呆久了,总有一种压抑感在心中涌动,这种如烟如雾的感觉会让你喘不过气,甚至不堪重负。于是,我常常会想念家乡,那令人神往的湛蓝的天,白如棉絮的云,就连那呼啸的西北风或横无际涯的寒冷都会带给你一种淋漓尽致的快感。当漫天飞舞的雪花把大地严严覆盖时,把家里的火炉烧得旺旺的,约几个朋友,围坐在炉前,温一壶酒,唱一曲歌,再煮一锅羊肉,把淡淡的忧伤收进酒杯,望飞雪谈笑人生。
几年过去了,我只有在梦中才看见雪花,看见父亲扫雪的背影,看见门前那条被雪覆盖的小路,看见母亲那落满雪花的头发……元旦那天,当祝福的钟声敲响时,我的手机也响了。一封一封短信,宛如片片白雪从远方飘来:“蔚华,快看呀,多漂亮的雪花,作为礼物送给你,希望能把你工作时的疲劳、压力、忧虑全都融化。”
“让雪花捎去我满心的祝福,点缀你甜蜜的梦。”
“上帝把雪花在人间释放,是让你把烦恼遗忘。”
“郝大姐,你一定会闯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集宁此时正下雪,摘一片故乡的雪花,带去故乡人对你的问候。”
读着信,暖意顷刻间弥漫心间,字迹也有点模糊了。此时,正逢午夜,窗外飘来细细的雨丝,一片从故乡飘来的雪花落在我的掌上,捧着它,眼前顿时泛起洁白的光芒,情不自禁地喊着:“快看呀,这是我在这个冬季里看到的最美最迷人的雪花!”
选自《西部散文家》2010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