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中东
“2002年的第一场雪,比往年时候来得更晚一些。”这是刀郎的歌,悲怆,凄婉。
那一场雪虽然来得晚些,却来势汹汹,我生活的这座小城一夜之间就裹在了白雪皑皑之中,寒风料峭,冰凉彻骨。
那一场雪过后,我和妻子所在的单位宣布破产,夫妻双双下岗失业,成了彻头彻尾的“无产阶级”。年仅十七的女儿为了家庭“减负”,悄然离开对于她来说不再有温暖的家,南漂深圳“打工”。
我拽着可怜兮兮的几个失业安置费,狠一狠心,就买了一台二手摩托,偷偷摸摸地跑起了摩的。
起早贪黑,勤拉快跑,一天下来,所得也就仅够一家人解决基本温饱。但我已经很知足了。每天满身灰尘地回家,将一大把“块票”扔给妻子,看着她边数钱边微笑的情形,我就有一种男子汉“养家”的成就感。
每天晚上十点钟,我的车都会停在一中门口,拉一两趟下晚自习的学生。
这天晚上可能是月中,天上的月亮很圆很亮。我突然想起南宋的诗人杨万里的诗句:才近中秋月已清,鸦青幕挂一团冰。忽然觉得今宵月,元不粘天独自行。月亮在这座小城的上空固执地穿梭,月光照在大街小巷,也顺便照在我的身上,很惬意。很多的摩托车停在一中门口,下课时间一到,学生们像潮水般涌了出来,有的打的,有的走路,有的坐摩的,很是热闹。
有个梳着很长的辫子,个子不是很高的小女孩站在我的摩的后,两只水灵灵的眼睛望着我。望得我心跳,那双眼睛与我离家出走的女儿的眼睛多么相似啊!
“坐车吗?”我对她笑了笑。
“嗯。”她讷讷地点了点头,露出两个很深的酒窝。
“到哪?”
“布溪。”
与我同路,正好送完她就可以收工回家。“上来吧!”我说。
“哎!”她像一只快乐的小鸟,很熟练地坐到了我的摩托车上。
以后每天晚上,她就成了我最后的一个乘客,依然是像一只快乐的小鸟,一下就飞到了我的摩托车上。有时我因为送客耽误了时间,急急地赶到一中时,其他人都走光了,而那个梳着长长辫子,个子不是很高,有双水灵灵的眼睛很像我的女儿的女孩还站在夜色中固执地等我的车,很多的士和摩的停在她的面前她都婉言谢绝。她叫伍雅琴,她亲热地喊我“梁叔叔”,她说,她喜欢坐我的车,因为我长得很像她的父亲。我骑的这辆车就是她父亲的,牌号她最熟悉不过了52823。她父亲是个煤矿工人,每天晚上都骑着这辆车来接她,可父亲在不久前的一次瓦斯爆炸中同其他十七位矿工兄弟一起永远离开了她和她的妈妈,这辆车被父亲的同事帮忙卖到了二手车市场。她的母亲也是个下岗工人,在蓝风海之恋搞卫生。熟识以后,我们话语也多了起来,我同她讲理想、讲学习,也讲我的故事。自从她亲热地喊我“梁叔叔”之后,她每次坐在我的车后双手就会紧紧匝着我,脸偎依在我的背上,就像我的女儿,给我巨大的温暖。
有时我不要她的钱,但她坚持要给。
这样美好的日子过了半年,她要参加高考了。
这天下晚自习后,她郁郁不乐地坐在我的车后,我也有一种强烈的失落感。我知道,她这是最后一次坐我的车了。
车到她家门口,她递给我两块钱,哽咽着喊了声“梁叔叔,以后你要多保重!”就泣不成声了。我的眼睛酸酸的,但我尽量不让泪水流下来,强装笑脸说:“傻孩子,别哭,要有好的心情,才能考出好的成绩,只有这样,才能对得起你的父母!”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塞到她的手里,说:“祝你考出好的成绩!”然后骑上摩托车飞快地向家里奔去。
高考完了以后,我天天跑教育局去看高考成绩,有熟悉的人问我,看谁的成绩,我面带灿烂的笑容,自豪地说:“我女儿!”
高考成绩出来了,伍雅琴的名字赫然在喜报上,689分,湖南省的文科状元。
我激动得泪流满面。
我知道她到北京读书去了,我跑摩的也就极少到一中门口载客。
一晃过去了六年。
“星星还是那颗星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贫困的我依然贫困,依然靠跑摩的维持一家人的基本生活。
这天晚上下着毛毛细雨,生意不是很好,我准备打道回府,路过一中门口时,我习惯性地往伍雅琴站的位置扫了一眼,我惊奇地发现,一个最熟悉不过的身影亭亭玉立地站在那里。
“雅琴!”我“滋”地刹住车,颤着声音喊了一句。
“梁叔叔”,她小鸟一样快乐地飞了过来。她比以前成熟了,更美了。
她说,她在这里足足等了我三个晚上。她去年毕业了,出版了好几本畅销书。现在北京一家出版社做编辑,这次回来是接母亲到北京去住。明天早上的火车票。如果今天还等不到我,她就去火车站退票,一直等到我为止。
她上了我的摩的,两只小手紧紧地匝着我,头偎依在我的背上,我又找到了失去六年的那种特温暖特温暖的感觉。
到家了,她下了车却久久不肯离去。我向她挥挥手,说:“去吧!好好工作!”
她慢慢地转过身,向着家门缓缓地走去,我像往常送她回家一样没有立即离去,而是用摩托车的光照着她一直到她美丽的身影消失在光线之中。
回到家,我习惯性地伸手将今天的收入从口袋中摸出准备盘底,却摸到一只信封,这是我熟悉的信封,是六年前我将伍雅琴给我的车费退给她的那只信封,信封里有一封信和一张银行卡:
“梁叔叔,认识你的时候我刚失去爸爸,本来我对生活学习和前途已经失去了信心,我知道你是一个作家,一个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作家,你夫妻俩都失业,自己还有糖尿病,在生活极其艰苦的情况下你仍然坚持写作。是你让我重新振作起来。跑摩的不安全,以后你不要跑了,卡上有5万元,号码是6个6,是我的新书《感恩之心》的稿费,送给你,做点小生意吧!最后,我想叫你一声:爸爸!雅琴。2009年10月10日”
这封信是她坐在车上时悄悄塞进我的口袋的。
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
选自《文学风》2010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