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涓
青藏高原与云贵高原间的路途并不通达。无论天上地下,都需要一个停顿的拐点。从西宁乘火车去贵州,不同方向的拐点分别是成都、重庆,西安、郑州。我首选了重庆。原因除了这条线路最为捷径外,重庆还是我久违的城市。20多年前的大学暑假,我外出旅游途经重庆。被烈日高温包裹的城市,四处弥漫着浓重的饭馊味仍一直停留在我的记忆深处。而眼下,嘉陵江两岸气派的高大楼宇早已向我暗示,这个城市的某些事物一去不返并脱胎换骨。
铜仁是我抵达贵州的第一个停泊地。在此之前,它完全搁浅在我的视野之外。对于整个贵州,铜仁是个地区,它包括一个县级市和若干个县。我要前往的沿河县也归属其中。铜仁的人口在400万左右,已接近青海全省的总人口。列车驶过铜仁时,夜色已浓,车上稀稀落落下来几位旅客。在出站口,前来接站的朋友正伸长脖子向黑暗中张望。
我在铜仁清凉的早晨醒来。从窗帘缝隙挤进的光亮,可以断定天空铅灰的颜色。和大多的县城相似,铜仁的街道并没有特别的景致。似乎是为了弥补这一缺憾,铜仁的朋友就说:去梵净山吧!我曾在多个文章中读到和梵净山有关的文字,总有种慧风扑面的感觉。没想到它离铜仁近在咫尺,只有百余公里。但此时深秋时节,山顶已经落雪。衣衫单薄的我最终还是在犹豫中与它擦肩而过。
从铜仁到沿河县城二百余公里并不算远,可换成山路则完全不同。盘绕在连绵无尽崇山间的公路,险峻曲折,汽车无法畅快奔驰。而在青海的大地上行走,常常也会翻山越岭,但翻越之后眼前就会展现出宽阔的草原或无际的戈壁。在它们的身体上,一条银龙般的公路笔直伸向天的深处。那种博大与辽远和这里形成了巨大反差。汽车在山路上盘旋了没多久,我便头晕目眩,肠胃翻滚,抬眼望去,目光所及除了山还是山。在贵州一块平坦的土地哪怕巴掌大小,都弥足珍贵,如同我们大戈壁上生长的一棵树。只要有一块平地就肯定会出现乡镇或村落。一些零散的民居,干脆就依山而筑。所以这些被大山围拢住的人们,目光深受局囿。我不知道这样的局囿是否会让他们产生孤独。但在我们那儿的大草原上,人烟稀少,世界空旷,孤独正是生活在此的人们需要战胜的最大敌人。大自然的先天缺憾,赐予了我们两个高原彼此间诸多的相似。
沿河县城确实名副其实,不过这条河叫乌江,据说是因江边生长了许多乌杨树而得名。乌杨树神似我们荒漠中的胡杨树,都有着上千年的生命力,始终被人们所敬畏。沿河县城依山临江,因此夹在山与江之间的县城狭长细窄,没有纵深。城中最窄的部分汽车只能单向行驶,拥挤得连空气仿佛都凝滞了。随着人口密度加大,县城渐渐扩展到了江的对面。一间间新的店铺和住房顺江矗立。夜晚两岸灯火遥相呼应,颇有诗意。为了扩大建房空间,一些地段不惜代价挖山辟地,让人联想起毛泽东笔下的愚公。川流不息的江面上,一座颇有气势的大桥已经贯通南北。
在没有桥和公路的年代,乌江是沿河人唯一出行的道路,他们坐在船体单薄的木船上,面对布满险滩与暗礁的江水,目光深藏对路途的担忧。如今在乌江两岸的峭壁上,当年纤夫留下的痕迹依然清晰可见。那些赤裸着上身,背负沉重的纤绳在纤道上艰难前行的背影虽然消逝在了时光深处,却并没有被后人所忘怀,伴随着那曲激昂的《乌江船工号子》,2009年,他们的形象以舞蹈的姿态再现在了央视的舞台上。
……
这只船儿过陡滩呀,头打湿来尾巴干呀,听我把号子喊一段哪,号子催船上陡滩呀。
哟哟嗬
乌江很长,大约有千余公里。但近些年乌江上陆续出现的若干个水电站,在创造巨大财富的同时,也篡改了乌江险峻的历史容貌。目前沿河辖内依然行船,一些当地人出门,还是习惯选择水路。如今那个曾在激流中飘摇的小木船,早已换成钢铁结构的大家伙,结实、平稳,在电站蓄水后平缓的江面上快乐地航行。在沿河县码头上,还停泊着漂亮的游艇。也许是路途偏远所致,它在全国争香斗艳的众多景点中,显得有些落落寡合。
现在,我就站在这个客货两用机动船的甲板上,顺流而下的船速很快,风顺势就在江面上飞扬起来,阳光突然打开几天来阴郁的云层,慷慨地在江面上洒下一层碎金。我不曾游过三峡,千百年来那些文人墨客抒写三峡瑰丽风光的经典诗句开始鼓荡我的心扉。当然,“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的意境现在就是到了三峡也无处可寻,但乌江两岸千姿百态的山形树影还是让我的想象变得丰润妖娆。
和其他江水不同的是,乌江镌刻了鲜亮的历史记忆,从而变得意义非凡。面对乌江,你不能不想起中国工农红军留在这里的英雄史诗。他们的故事后来在一部叫《突破乌江》的电影里得到重新演绎。在沿河县城那个小广场,一组红军雕塑格外醒目,提示后辈一刻也不要忘记历史。我们没有到达当年红军划着竹筏顶着枪炮登岸的那个渡口。听说那里也建起了电站,那就意味着蓄水后一切将不复存在。
此刻,缓缓东逝的江水又牵引我的目光穿越千年时空,同样是乌江,离此地却相距遥远。英雄末路面对江水仰天长叹,旋即,一道寒光闪过,天空绽放出鲜红的花朵。一个沾满泥土和血迹的身躯重重倒下,曾经桀骜盖世的目光望着彼岸,那个他永远无法回归的故乡。这个堪称中国京剧精粹的《霸王别姬》,每一次观赏都会让我的眼眶发热。其实,我的泪水是为虞姬而洒。她与项王诀别时那妙曼的舞姿和凄婉的歌声,常常令我的心尖发颤。无论后人怎样谈论虞姬的死因,我永远相信,这个项王生命中的红颜,她的生与死,都只为了一个“爱”字,这是一个女人的宿命。
青海天亮得迟缓,人们不习惯早起。凌晨5点,正是我的梦酣时分。我住在沿河县城中心的一家宾馆,因为街面狭窄,一声声介于云南与四川间的方言便开始强行挤进我的睡梦。随后,各种车辆的鸣笛声,小学校的高音喇叭,依次奏响了小城一天的生活。在宾馆楼下的小吃摊,一种用糯米做的菜团子松软白亮,非常好吃。这儿的人以米食为主,各种小吃几乎都用米粉加工。而青海的主食是面,用面粉翻新的花样总让外地人眼花缭乱。在很多高海拔地区,因为寒冷缺氧,只能生长青稞。用青稞磨出的糌粑(炒面),加上奶和肉,维持着当地牧人四季的生活。就是这样简陋的食物,却催化出他们结实的筋骨和健壮的身躯。从表层上看,不同的土质,培植了两座高原人相异的体貌、方言及民俗。但慢慢相处,你会发现,他们其实一样的好客豪爽,一样的敦厚善良,甚至连眷恋故土,因循保守,喜欢扎堆、聚会和悠闲的生活节奏,某些时候有点自卑某些时候又容易知足等都是惊人的相似。
最后说说沿河县的刘照进。坦诚而言,在认识他之前,我并不知道乌江边上竟有一位能写出如此灵秀文字的土家族作家并主编一本叫《乌江》的文学刊物。在我经常阅读的作家名录上,贵州是被我忽略的一个位置,就像很多的读者会忽略青海一样。因为我们两个省份很多年里在全国叫响的作家几乎没超过一个手掌上的指头。但我们并没有因此去放慢自己追随文学的脚步。为了证实这一点,那天刘照进还特地召集来沿河县的文学爱好者并捧来一沓厚厚他们的作品摆在我面前。透过纸上深情的文字和围拢在桌边这些虔诚的面孔,我恍若又闻到了草原的芬芳。
刘照进和他的爱人小王一直送我到了遵义,我们就在这个红色的城市相拥而别。就在我跨上车门的那个片刻,我的整张脸却被突如其来泪水的打得湿透。这样的情形很多年里都不曾出现,我知道,这一定是先祖传递给我们两座高原的另一个密码。
选自《黄河文学》2010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