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怀谦
坐了近四个小时的飞机一个小时的汽车，入住酒店房间之后，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倒头睡觉。可是，睡不着，窗外有一片白光晃我的眼。起身到窗前，发现没有窗帘，那片白光就这么大摇大摆地闯了进来。是一湾玉带状的湖泊，五百米开外，在午后阳光的映射下，波光粼粼，耀成了一面明晃晃的镜子。
重回床上躺下，发现自己与湖躺成了两条平行线。再看那窗子，已经变成了取景框，把一段湖剪裁成了一幅山水画。窗子是三扇，山水画自然就是三条屏，画的下面是草甸和芦苇，中间是湖，上面是自由翻飞的各色水鸟。
以前住过海景房，不是轮船竞渡，就是游人如织，闹得很，这静谧的湖景房，还是第一次住。湖叫冰湖，在天山博格达峰脚下，属阜康境内222团辖地。不消说，游客都奔天池去了，是不会骚扰此地的，但既是兵团，除种了成片的葡萄，鸡、鸭也养了不少，那叽叽呷呷的叫声加上犬吠声，一时影响了我的睡眠，却并不让我烦躁，反觉得是一种最好的音乐，一种让我怀想故乡的音乐。
在这样的乐曲声中，我重新打量起冰湖来。这冰字好，点出湖水的圣洁、清冷，在这酷暑的日子，看着它，一丝凉意会慢慢沁入你的心底。这湖水是从哪里引进来的？和天山天池中的水是否同源？我不知道，只知道它是清凉的，无污染的，此时，它与我平行而卧，好像触手可及，待我伸手去握时，它却扭了一下腰身，躲到远远的地方去了，与我保持了一种优雅的距离。是啊，是有种冷美人的感觉，美丽着，妩媚着，却冷艳着，婉拒着，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处女湖”！我愿意以这样圣洁的名字赠给初识的冰湖。
新疆人的热情是闻名遐迩的，晚宴上少不了歌舞，更少不了美酒佳肴。因为我不胜酒力，更因为我和冰湖有个约会，所以我敷衍了一会儿，就离开餐厅，走向日暮时分的冰湖。九点半，北京已是夜色沉沉，而新疆，太阳却还有一竿子高呢。我快速地穿过草甸，走近冰湖。此时的冰湖不再是文静的处女，而更像热烈奔放、风情万种的少妇。灿烂的阳光大把大把地洒下来，在湖面上铺成一条黄金桥，不知有哪位仙人可渡过此桥，到达湖的彼岸，一直走向太阳深处？看呐，湖面上，一场盛大的歌舞晚会拉开了帷幕，不过主角不是人而是成群的鸟儿。它们以夕阳为背景，闪转腾挪，舞姿翩翩；它们啁啾着，鸣唱着，那高亢的歌喉会令许多女高音汗颜。在这里，我作为唯一的观众，是并不受欢迎的，有一只负责警戒的鸟儿曾经向我俯冲了两三次，待发现我手中黑乎乎的家伙是相机而不是枪支，才打个呼哨，扬长而去。太阳在鸟儿的谢幕咏叹调中一点点、一点点下沉，最后终于没入了地平线，为它延续生命辉煌的是那绚丽的晚霞。红彤彤的彩云像大团大团的颜料，溶入冰湖，把整整一湖水酿成了色泽鲜艳的红葡萄酒！那鲜艳的红色跃动着，滚涌着，似乎湖水被煮沸了，要燃烧了，水要变成火了！渐渐地，鲜红变成了深红、胭脂红、暗红，最后，黑夜笼罩了大地，笼罩了湖泊，鸟儿回巢了，湖水幽暗了，一切复归于宁静和平淡。我向冰湖道别，一瞥之间，看到堤岸上一排瘦瘦高高的树，站成了一幅剪影，成为冰湖夜色最忠实的守护者。
回宾馆房间的路上，我闻到了泥土草木的芬芳，听到了草间虫子的吟唱，觉得自己一下子成了一个幸福的人——一个大自然中的人。生活在都市，滚滚车流和摩天大厦，让人的欲望无限膨胀，人类会觉得自己天生就是城市的主宰、宇宙的主宰，而其实，作为个体的人，却被压缩到了最小值，他失去了和大自然的交流，同类之间也变得陌生和隔膜起来；只有到了大自然的怀抱，听鸡鸣狗吠，嗅草木清香，人才会觉出自己不过是大自然的一分子，与花虫鸟兽一样，都是构成生物多样性链条中的一环，人不比牛羊更高贵，当然，也不比它们更低贱。
在房间呆到十二点钟，由于时差的关系，依然毫无睡意，遂与山东作家孙继泉相约下楼同赏天山月。月亮是硕大的，白皙的，像是刚刚在冰湖中洗浴过似的；漫天的星星和儿时记忆中的星空一样，一颗颗晶莹饱满，闪烁着钻石般的光芒。不时有从乌鲁木齐机场起飞或降落的飞机掠过夜空，那闪烁的灯光在浩瀚的星空之下，显得那么渺小，那么微不足道。这，也许就是人类在宇宙中真实位置的写照吧？
今夜，我躺在冰湖之畔，与湖共眠。虽然它的身躯已有些朦胧，虽然它依然与我保持着一种优雅的距离，但我分明从它的气息中捕捉到了宇宙的呼吸。我有点明白为什么梭罗会选择在瓦尔登湖畔隐居两年，为什么朱光潜、宗白华爱在未名湖畔漫步，甚至为什么王国维会选择自沉于昆明湖，老舍要选择太平湖为自己的死地？看来，湖不仅能让生者彻悟自然与宇宙之奥秘，也让将死者把它视为可以安妥灵魂的地方。
今夜，与湖共眠，我渐渐沉入儿时的梦中。
选自《黄河文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