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浩荡荡的考察团大军，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终于盼来了。
领队的竟是当日去南都大学的许副市长。那位分管城市规划的市长临时有急事，飞到欧洲去了，让许副市长代劳。这倒也顺理成章，许副市长分管科技文化，这城市规划建设，本就是一种文化，更与科技分不开，叫他来代劳，自是责无旁贷。
就是他们，也饱受塞车之苦，尽管前边有警车开道，可车塞住了，警车一叫，更乱了套，愈发难以疏导，这一来，他们竟比当日卞司成到达的时间，还晚了半个多小时，只好直接进了餐厅，够狼狈的了。
“交通问题必须放在首位，路通财通嘛，不解决交通问题，任何建设都无从谈起。”许副市长一下子便表了态。
张书记忙说：“到底是市长，一下子就抓住了要害，东区兴旺有望。”
到了餐厅，市长带头，轮流上了洗手间，虽说小车是密封的，可一个个都觉得身上、脸上粘巴巴的，不知怎么惹的尘埃，怪难受，不得不先清洗一下。
这边，徐秘书也赶紧把卞司成召来了。
卞司成与厉行一进餐厅，便应接不暇了。
贺从胜先是一怔，他早忘了当日让厉行叫上卞司成一事，可还是脸上堆满了笑：“卞教授事必躬亲，早早来到这里了……”
这话不仅让卞司成生疑，也让张书记、吴区长生疑。卞司成心想，这不是你安排的么？张、吴二位则想，这是怎么回事？卞教授可是打了市府的牌子来的……好在许副市长立即把卞司成拉了过去：“卞老，你为我的咨询报告这么费心——在这里调查研究得怎样了？”旋即举起了酒杯。
这才去掉了卞司成的尴尬。
卞司成就在市长与区长中间坐下了，贺从胜只得往旁边靠过去。他也不敢造次了，举起了酒杯：“我正在读卞教授的研究生班呢！请受弟子一杯！”
张书记、吴区长也赶紧举起了杯子：“原来，秘书长也是卞教授的得意门生，难得，难得！”
卞司成不得不喝上了一小盅。
就在卞司成同桌对面，一位穿花格衬衫、打粉彩领带的港商也站了起来：“卞教授，别来无恙，弟子也敬上一杯了！”
卞司成隐约觉得眼熟，可一下子硬是想不起来了，只好又擎起杯子：“噢，你可是……又回来了……”
“老师所授的学问，毕竟还得用之于故土。你的格言，我是铭记在心。”港商沉吟了一会，背诵道，“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
卞司成忙摇手：“这是《孟子·滕文公上》中的名句，不是我的。”
“可也是老师教我的。还有一句，仕宦而至将相，富贵而归故乡。弟子不才，当不了将相，只能回故乡了。”
许副市长对这句话却产生了兴趣：“这是谁的名言？”
卞司成说：“是欧阳修的，后边还有，此人情之所愫，而今昔之所同也。”
许副市长连连点头：“对，我做我的官，你挣你的钱，他出他的名，各安其所，这世界也就井然有序了。什么，对，‘今昔之所同也’。”
他分明是指自己、港商与卞司成三位。
“可不，富贵不还乡，有如衣锦夜行。所以，我便又回来投资，报效国家，也不负卞老师的苦心教诲。”港商高声道。
贺从胜忙对张书记、吴区长说：“这可是位真财神爷，如今他的大厦是大江南北，到处开花了……”
张书记忙问：“不敢拜问尊姓大名。”
贺从胜抢先说：“嗨，你们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他就是夏南风……”
张书记一怔：“那么多的南风大厦、南风广场、南风商贸中心……都是你的？”
港商忙说：“不敢，不敢，只是起个名而已，全凭政府支持。” ……这边，卞司成也大吃了一惊。他不是不知道这个名字，如今，这名字在南都称得上“如雷贯耳”了，各家报纸均用特大字号排出“南风”来，一忽儿这里投资一个商业城，那里又捐献一个妇女儿童活动中心，还设立了“南风科技奖”……分明是热心于公益事业的一方富豪，名气比市长还大。而且，战线拉得很长，在北方、中原，都有投资项目。
许副市长也开了口：“这可是我们的国宝了！早几年，学生一闹事，不少外资都往回撤，就他第一个反潮流，堂而皇之带回来第一批新的投资项目，连黄寰老人都激动得亲自迎接他呢。”
黄寰，可是国家级的大人物，离休后，坐守南都，如今连中央一级领导南行，到此是必拜会他。他亲自出面，可见其重视程度。的确，投资纷纷撤走之际，他却反其道而行之，带回重金，这能不叫黄寰喜出望外么？这正是久旱之甘霖……这一举动，意义太重大了，比上资金还更重大！
夏南风举杯：“许市长过奖了，我毕竟是深知共产党的，有人认为我是出风头、冒风险、投机，没准把身家性命都贴了上去。可我却没这么想，你抽走投资，我正好乘隙而入，你不发财，我可要发财……在商言商，现在，那些认为我冒风险的人，反认为我有眼光……”
“这话说得有水平，干了！”吴区长大嗓门打开了，“也欢迎到我们东区来投资。如今正是机会，市府有个东进战略，南都浦东嘛！”
“那我可要来此跑马圈地了！”夏南风十分有气魄地说。
“就怕你圈得不够！”吴区长来劲了，又斟上一杯，“要多少给多少！” ……卞司成再仔细认认夏南风，这才心头一亮：没错，是过去的一名学生，是这个名字。只是当时在报上见到这个名字，没怎么在意，这世上同名同姓的人太多了，在南方，叫这个名字的也太一般了，所以怎么也没想到他。只是读书时，块头没这么大，更没这般方头大脸，尤其是没这个将军肚……印象中，这当学生的夏南风，还是衣冠不整、中气不足的穷秀才，成绩不算太差，但绝对不是拔尖的一类，当老师的往往就是记不起这一类学生。怎么一下子摇身一变，成了港商，而且看上去，还富甲一方，财大气粗的，西装革履，风度翩翩——真可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了。……还没想个明白，夏南风却已走到了他跟前，扬声道：“诸位，你们感谢我，不如谢我的恩师。我的学问、本事，全是卞教授手把手教出来的，没他，就没我的今日……我先敬老师一杯！”
杯子已高高擎起。
后边，吴区长等人已经跟了过来：“卞教授，你更是财神爷的吉星了，我们东区一下子吉星高照，想不发还不行了呢。”
贺从胜立即也同夏南风称兄道弟了起来：“南风是卞教授早年的学生，我是今天的学生，师兄可得多多提携我这师弟呀！”
夏南风忙说：“我是背靠大树好乘凉，没政府支持，我敢来跑马圈地？早被当外来户扫地出门了。”
吴区长称：“互相支持，互相支持，你们一互相支持，我们就如龙得水了。”
贺从胜道：“彼此彼此！”
夏南风与卞司成碰杯：“可别走题了，我这是专门来敬老师的教诲之恩的，别让你们的臭气给薰走味了……卞教授，我这杯酒可是诚心诚意的，不是你倾其所有，不仅从学问上、而且在人品上，让我们受益无穷，我是不会在早几年迈出这决定性的一步的！尤其是对我们这个国家的认识，那一份至爱，更让我们铭记于怀，干了！”
众人喝起彩来：
“感情深，一口‘闷’！”
“能喝八两喝一斤，这样的干部最放心！”
“……”
果然，夏南风把满满一杯，仰脖子喝了个见底。而后说：“卞老师，您随意，随意，我只是尽一名学生的爱心！”
卞司成却不得不又喝掉了一小杯。头竟有些昏了。
菜一道道地上来了，比卞司成第一天来的那顿要丰盛得多。色、香、味俱全，厨艺更是第一流的，果子狸、穿山甲、娃娃鱼之类野味也终于登场亮相了，蚕蛹、麻雀、蝎子……之类已不在话下，都说广东人什么都敢吃，真是名不虚传。只是让人叹为观止的是，这一顿宴席，就什么都摆上来了，无一缺席，尤其是这么一个区一级的宾馆，实在是勉为其难了。别小看了，吃是一种本事，没有哪省人能吃出如此风光，吃出如此水平，吃出如此排场的，但这还不够，能弄出这么多花样的吃来，也就更是本事，一直吃到了黄金，没准，哪天也把陨石给高价买断，化作一道佳肴，这可不是办不到的，到时，该开个“天体大宴”或“海空全席”了。
且慢，外边不已有了“人肉寿司”，是放在裸体的美女羞处，让饕餮之徒，不仅分享口福，而且分享美色。
在吃上如此用心思的民族，自然是最有美感、也最富于理想色彩与创造精神的，什么人间奇迹创造不出来？愈是“存天理，灭人欲”，也就愈能创造世界上最众多的人口——这才是辩证法的真谛！你看那满满一席，什么“嫦娥奔月”、什么“五爪金龙”、什么“龙争虎斗”、什么“鸾凰和鸣”……直到数不出名目，也统统能一一被品尝，换了一轮又一轮。刺激消费，归根结底，吃是最大的消费。
无论哪一级上司，对这种盛宴都不会再置一词了。吃，是正常的，人之常情，不吃，才不正常，有病！而且现在查的重点是进口车，而不是吃饭，得有侧重、缓急嘛。
张书记作例行的欢迎词：“感谢许市长给我们带来了这么多的投资商、企业家与专家、学者，这是给我们带来兴旺发达的良机……所以，望各位今天能尽兴，为东区的腾飞——干杯！” “干杯！”
一片碰杯声。
“请许市长讲话。”吴区长不失时机提出——让许副市长表个态，便是金科玉律，要地、要钱、要人，都可作依据。
许副市长也不好推托，站了起来：“感谢各位的热情款待，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我们这届政府，注定是要造福于东方——也就是东城的，大政方针已定……”
顿时，宴会厅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我们这次来，是要把你们腾飞的决心、开拓的热情，以及种种实施的可行性，带回到市委、市政府去，为我们的东进战略提供科学依据，当然，更重要的是，精神力量……我已经请卞教授先行作一个咨询报告，今天他也来了，那就先请他透露一点美丽的构想吧。”
大家又热烈地鼓起了掌来。
卞司成没想到许副市长反将了他一军，几杯酒落肚，他已经是天旋地转了，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也许是酒精的力度，也许是场面的热烈，叫他难以自已。的确，东进战略在所必行，这是太令人鼓舞了，自己更有了用武之地，这样，又加强了他的兴奋。
于是，他几乎是语无伦次地说了一番：
“东区，是我一直看好的南都发展的热点，是南都新城最理想的所在……”
许副市长带头鼓起掌来：“看，专家一开口，就说在了点子上！”
众人更是拼命拍手叫好了起来。
“因此，建造一个新城，于我们责无旁贷！那么，这个新城该是个什么样子的呢——这当然得从当地的人文历史环境出发，于现代社会科学技术发展着眼，无论是出发还是着眼，也就同样有一个基础点，这就是人！以及人性！也就是说，人，现代的人，是南都新城的中心！建筑的人性化，正是城市现代规划的重大命题……过去，城市的中轴线，突出的是君权、专制，给人以威严感、慑服感，是反人性的；而网络化，为的是商业流通，急功近利，也把人性给异化了。所以，我们今天的新城构想，应当是让人回到中心位置上，尤其是东区丰富的人文历史资源，先天的地理优势，是可以大有文章可做的……”
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
他已经把持不住自己了，上方的灯光，已化作一片迷幻游走的光影，旁边的人头，已交互到了一起，眼睛、眉毛、鼻子都分不清了，至于桌面上，杯盘狼藉，更是五彩斑斓，……他扶住了桌面，还好，这圆形餐桌还算稳当，支撑得住，竟又不觉高谈阔论了起来：
“在当今世界上，城市建设，愈来愈面临巨大的划时代的变革所带来的剧烈的、无时无刻不在的挑战；在中国，建筑与城市规划，如同其它门类的艺术形式一样，正处于一个空前未有的创新与变革的伟大时期，城市化进程比任何一个时代都来得急骤与猛烈——因此，我们面对的挑战是全方位的……”
他又听到了震耳欲聋的掌声——这不至于是幻觉吧，这给他以激励，更提高了声调：
“我们创造出的是建筑物与公共空间，这包括楼宇、广场、公园，等等，不仅要在现代功能上、人的审美观上，以及生态环境方面，要努力做到浑然一体，尽善尽美，而且要与东区的历史沿革、地理条件及物质程度，当然，包括文化精神上，保持高度的一致。古人的‘天人合一’，也就成了最根本的宗旨……”
似乎是掌声，但更似雷鸣，压下了他的发言，似乎讲得太多了，这只是酒宴，不是正式的报告大会、动员大会，可这几天下来，心里又有太多的话要讲出来，一吐为快——“不错，我们讲究务实，实事求是，量体裁衣，看菜吃饭，可是，务实并不等于只看住眼皮子底下一小块地方，变得鼠目寸光，还应该放开眼界，看到上下五千年，知道历史的发展，尤其是未来的宏伟目标……早几年，有人说四车道就足够了，可现在，六车道都已经满足不了发展的需要，还塞车，要早修了八车道，会有这号问题发生么？所以，东区发展规划，更应该在长远的战略发展眼光，别看别人搞一个浦东，我们也叫上浦东，浦东有这么丰富的人文历史资源么？有这么开阔的自然地理环境么？东区就是东区，我们南都的新城……”
不知谁在感叹，卞教授的家乡情结可真是够重的了！
平心而论，他讲的并不深奥、复杂，还是较浅易、简明的，但他却太高估了自己的听众，不仅仅是理解力上，更是心理上——他这一讲，分明强调的是人文历史资源，而不是大多数人讲的“经济”——投资大企业、大商厦、大酒店，这就产生了巨大的反差，不是所有人接受得了的。
于是，有一位来宾站了出来，扶住了卞司成，说：“卞教授今天太兴奋了，多喝了几口，有点词不达意，请大家海涵、海涵……”
偏偏卞司成还要强调：“我是不能喝酒，可今天我没醉，我高兴、高兴……”
那人硬是半挟持似的，把他扶离了桌面，一直扶出了宴会大厅。
来到了大堂，似乎有一阵清风袭来，卞司成打了个冷噤，这才抬头一看，扶他的人，竟是文帆。
“是你？”
“市府考察团让学校派位懂行的专家参加，乔太守乱点鸳鸯谱，不知怎的就找上了我。”文帆带了几分苦笑地说。
“你怎么把我拉出来了？”
“那种场合，你也不看对象，可不是在学术会议上演讲……是许副市长让我扶你出来醒醒脑的。”文帆解释道，“幸亏有我在，别的人也不敢这么造次。”
“也没必要，我就是要让他们这些人听听。”卞司成年纪大了，竟有了几分固执。
“那也是对牛弹琴。”
这话正戳到痛处，卞司成才不响了。
“说这些话有什么意思。过些日子你就会明白，不仅是白说了，简直是在出洋相。所以许副市长脸上也挂不住，才让我来把你弄走。你仔细想想，是这么一回事么？就算以后真这么办了，与你无干；没这么办，你不过是白表演一场，总之，这都不是你的事……”
“你怎么这样说？”卞司成有些生气了。
“忠言逆耳，你会看到的。”
正在这时，厉行也跑了出来，当他一眼看清了文帆，竟作吃惊状：“怎么是你？”
文帆也有些吃惊：“你也来南都了么？”
只有卞司成还不明就里：“你们认识……噢，原来在内地，都是我的学生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