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卞司成还是去了。
因为那个时间临近时，他的电话铃声响了一次又一次，不用猜，一定是张慧仪打的，她总是要不屈不挠地达到自己的目标，谁也无法违抗她的意志。去了，卞司成只能说，他早已出了门，只是在外面遇到一个朋友，说了几句才耽误了时间。
她一见到卞司成，眼就亮了，根本就不用他作什么解释，便兴奋地把他往里面拉。卞司成生怕她会当众宣布他的到来，那就不象话了，喧宾夺主，抢了新郎新娘的戏。还好，她做得相当得体，先把他带到双方二老跟前，先作了一番介绍。让老人有一番满足感就行了。年轻人恐怕不大在乎这个，所以用不着把他带到年轻人当中。
小傅的父母分明是农家出身。不是那种浑身泥土味的农民，而是在小市场上眨巴着双眼计算着蝇头小利的农民，显得有几分精明与醒目，一眼可以看出他们生活在城郊结合部的特征，有点皱巴的旧西装、不曾打领带——这要让他们喘不过气来的，大场面上小心翼翼，不敢造次，但眼睛却似探照灯一样四射着，要窥测什么。两人个头不高，却有一个高大的儿子，自引以为骄傲。张慧仪走开之后——新娘子总是有没完没了的应酬，他们与卞司成搭讪，也只是几句：儿子前生修得来巨的福，找了这么个上得了台面的儿媳妇。颠过来倒过去也就这个核心内容。
张慧仪的父母，一望而知，是城里人，而且是机关干部，职务不算高，但在他们已是到了顶，没有不满足感。脸上都白净多了，有几分文气，对女儿的选择也似乎没多少不满，也是颠过来倒过去说，这新郎人高马大，如今年轻人日子过好了，个子也高了，选女婿，外表也还是要看的……卞司成竟没多少话对他们说，只是应付了几句。好在婚礼很快就开始了。
也许这是时兴的仪式吧，婚礼在卡拉OK厅里举行。
大概是各自单位的领导也出席了，由他们致开场白，说正当改革开放的好时光，又一对新人开始了他们甜蜜的旅程，生逢其时，可喜可贺……云云。而后，向双亲致意——各鞠躬一次，再就是新人对拜。而后由一对新人托着盘子，给贺喜的人送酒，送糖果。旁边便是自助餐。
这种形式倒是相当自由，也很随便……卞司成端上自助餐具，便有不少人围了上来，都叫他“卞老师”，包括致词的头头也来了。自然是张慧仪已暗地里作过了介绍，免了他很多尴尬。边吃边打交道，随和得多。看来，张慧仪生活中也有不少圈子，各色人等都有，连新闻界、娱乐圈也不乏其人，不少人卞司成都是有所闻的，他们也很感激张慧仪提供这么个机会认识他，立时便约起稿来，让谈谈南都城市改造的意见，他只好谈谈笑笑，不置可否。
自助餐撤了之后，也就更热闹了。
首先，年轻人鼓捣起新郎新娘一起唱一支歌，这可没什么推卸的，各自拿上话筒，站在电视机投影前面，便唱了起来。他们唱的是《雾里看花》：
雾里看花，水中望月
你能分辨这变幻莫测的世界
涛去云飞，花开花谢
你能把握这摇曳多姿的季节
卞司成平时不大熟悉这类流行歌曲，一见开头几句词，不由得一怔——莫非这也是一种随意性，反正好唱，好听就行，也不在乎词中的意思。我们毕竟老了，反而太多的顾忌，生怕有什么不好的意头……“意头”。这是粤语中的常用语，有意念与兆头的含义。果然，年轻人已在中间翩翩起舞，激起了一个又一个的高潮。那么充满青春的活力，那么具有生命的动感，令卞司成心中也跃跃欲试……只听两人在唱：
……烦恼最是无情，
笑语欢言难道说那就是亲热？
婚礼上不该唱这样的字眼，卞司成心中一沉，这可是个不祥之兆，有什么歌不好唱，偏唱这一首呢。偏偏小傅在继续唱：
……温存未必就是体贴，
你知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哪一句是情思凝结？
张慧仪接了下去：
借我借我一双慧眼吧！
让我把这纷扰看个清清楚楚
明明白白，真真切切……
卞司成真想大喝一声，让他们打住。可他们偏偏把这样的歌词唱得情意绵绵、婉转悱恻，余音绕梁。唱罢，满堂喝彩声。
也许卞司成多心了，年轻人对这支歌竟那么热忱，他们只在意曲调本身的情绪，根本不在乎歌词是什么，而我偏偏有过多的揣测，反弄得心里象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该是我“自作多情”了吧！
不觉间，一对新人在来宾的鼓动下，正在厅中飞旋起了“快三”。台上已换了另外的歌手。新婚礼服，跳起“快三”可不是件轻易的事，不小心便要踩着洁白的婚纱，这可就要大煞风景了。但是，并没有出现这种难堪的场面。两人又似上次在卞司成的住处下厨一样，配合默契，跳得非常成功。
小傅气派俨然，舞步有力；张慧仪如痴如醉，飞旋起来若漫天瑞雪。
舞里，是小傅支配了张慧仪，夫唱妻随，自成一道动人的风景线。
舞外，会是张慧仪把握住小傅，教人生寸寸节节不会再越轨么？
卞司成脑子里竟闪过了这么个古怪的念头。但她们跳得实在是好。快三也罢，慢四也罢，伦巴也罢，华尔兹也罢，全都出神入化。出色地证明，他们正是这婚礼当之无愧的主人，久而久之，卞司成心中的不安也给平抚了。
“他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是么，卞老师。”一位女子略带凄楚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他回头一看，是一位与新人年纪相仿的姑娘，小鸟依人般楚楚可怜，眼里竟有几点星星般的泪光。
他点点头，却又侧过了身：“是你这么认为的么？”
那女子也点点头：“也许吧。”
他试探着问：“你是……”
“不必问了……本来，今天的主角应该是我的。”这纤弱的女子竟说出句令卞司成大吃一惊的话。
他兀地明白了过来。
“那么……”他艰难地选择着字眼，“怎么调换了角色，你还来呢？”
“小傅昨天还在我那。”她似乎答非所问。
“他还爱着你？”卞司成发觉事情复杂了。
“是的。”
“那你呢？”
“一样。”
“可又为什么不是你而是她？”
“她太狠了，小傅怕了她，她把小傅的命运攥在了手心。我不能不放弃，我不能害了我所爱的人……”那女子眼泪几乎又要掉下来了。
卞司成的脑子全给搅乱了。待他再抬起头来，那女子已经悄然离去，人群中再也找不到她的影子，卞司成怀疑这是自己的一个“白日梦”。
歌声又起，还是那一支《雾里看花》：
雾里看花，水中望月
你能分辨这变幻莫测的世界
……
唱的，已不是新郎新娘了。
一对新人又走到了卞司成跟前，再给他敬酒，他发觉小傅有点心不在焉，总是下意识地往四周张望，显然小傅已发现了同他谈话的另一个“她”。
末了，小傅对卞司成说：“卞老师，你才是真正的好人。”
卞司成有些愕然。
张慧仪却说：“可不正是吗，硬是从百忙中抽身来了。”
婚礼又一次掀起高潮。歌声如潮，舞影婆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