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流水
转眼三年过去，闪过乙巳年便是丙午年。历朝惯例，乡试每逢子、卯、午、酉年八月举行，所以又称秋闱。这年秋闱定在八月初九。一进八月，各地秀才便纷纷赴省城准备应试。更新无意功名，本不打算赴试，无奈父亲催逼得紧，村人们也说，更新如果应试，定能拿个举人回来，从此就再没人敢小瞧咱这小山村了！八月初一，董善仁竟然亲自送来盘缠，说县太爷让他代劳，送更新赴省秋闱，为全县人争光。众意难违，再想想院试经历，觉得好笑好玩。赴省城乡试，说不定又有什么新鲜耍子！反正闲着无事，何不再去见识见识？想到这一层，更新不再推托，决定前往，而辛向举说进学已经知足，再不肯去了。
更新磨磨蹭蹭来到省城，已是八月初八，明日就要开考，他随着大家到贡院认了号房，回到客栈，倒头便睡。路上奔波数日，着实乏困，睡得香甜。一觉醒来已是午后，洗漱洗漱，在店里胡乱吃了些东西。
那些同来应试的秀才，个个无头苍蝇似的，忙得不亦乐乎。有的出去托人找门路，拉关系。神通广大的找到京城来的主考、副主考、房考官，或地方最高长官巡抚、布政使、按察使等也能帮得上忙的。攀不着的只好去托那些负责搜身查检的、巡号的、送饭的等考场杂役，塞些银两，到时也好行个方便。没门路没钱的穷秀才，缩着头待在房里翻书，有的关起门来作贼似的往内衣襟上抄书，甚至把字写到肚皮上、大腿上，一有脚步声响，惶恐掩饰，那种狼狈相，看着让人心寒。
更新觉得无聊，便踱出门来。本想到铁塔、相国寺看看，不知路径，也不知有多远，也不知去了下午能不能回来，再说身上仍然有点乏困。信步走着，突然嗅到淡淡的一缕清香。寻香望去，道旁一座茶楼。心想反正闲着无事，进去喝一壶茶，也可歇歇腿脚，消磨时光。
茶楼不大，一面临街，一面是个竹园；后窗外立几竿翠竹，粉墙上三五幅挂屏，皆为粉墨山水，显得清新优雅。楼下几个老人，一边饮茶，一边放声说笑。更新走上二楼，临窗坐着一个少年，桌上摆着茶具，正出神地望着窗外。听到声响，少年回过头来。只见他黑缎瓜皮便帽，柳叶眉下一双大眼，似两潭秋水，清澈灵动得照人；身着月白滚边夹袍，清秀俊雅像个姑娘。因为楼上没有别的客人，见又有人到，“秋水”一闪，礼貌地朝新来的客人点点头微微一笑。这一笑两腮便显出浅浅的酒窝儿。更新暗忖：见过多少青少男子，还从未见过如此清丽的，心中便生出些许好感。也朝他拱拱手说：“敢问这位小兄弟，也是来应试的吧？”
他笑了，站起来没有回答，却说：“你把我称小兄弟，看样子你才是小兄弟呢！”
更新忙说：“鄙人空长十七岁，不知足下贵庚？”
“哦，确实比我年长一岁。兄长也定是应试秀才啦，快坐快坐！”
两人对面坐了。原来少年姓柳，名华哥，南阳人氏。也是今日刚到，也住在同一客栈，也是来茶楼休歇消磨的。两个少年品茗叙谈，越说越投机，真有相见恨晚之感。说到明天开考，更新问道，不知兄弟有多大把握？华哥说，如能公正取士，定要名列前茅。华哥反问更新。更新一拍胸脯说，势必夺魁！华哥定是觉得他话说大了，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说，长兄志在必得，可喜可贺。边说边端起壶来为更新添茶。
这是一把做工考究的紫砂壶。壶鼻状若小桥，壶盖边沿、壶口、壶腰几条细线，状若圈圈水纹涟漪，让人立刻想起那荷塘小桥。更妙的是壶盖上刻着四字王体行草：
可清心也。
华哥放下壶说：“一把茶壶，却作出无限诗情画意，令人倾倒；这字写得飘逸传神，有王右军兰亭之风，一定是出自大家之手。兄长何不以此壶为题作诗一首，聊以助兴。”说完含笑盯着更新。
更新明白他是觉得自己刚才话说大了，想试试自己的才学。只是盯着那壶，笑而不答。过了一会，见更新还不开口，华哥催道：“你怎么不说话呢？”
更新指指壶上的字说，我要作的诗早写在壶上了！接着念道：
可清心也，
清心也可；
心也可清，
也可清心。
华哥心头早已涌出诗句，本想等更新吟罢，来个后来居上，没想到更新反应如此敏捷，回答如此机巧，心里备好的诗句反显得俗套，不好意思出口了。心里说，这四个字自己开始饮茶时就注意到了，却未看破内中奥秘，这后生机智过人，不可小觑！想着击掌称赞道：“妙哉！妙哉！兄长不加一字竟然断出如此佳句，真是大才！”
更新谦逊地说：“贤弟谬奖了，这做壶题字人才是真正的大才，我只是道出了个中蕴意罢了。”说着端起壶来细看，“匠心独运，巧夺天工，定是明代珍品。”
华哥的祖父曾辗转宜兴行医经商，因此对紫砂壶的历史比较了解，刚才输了一着，想借机显示显示，侃侃说道：“紫砂壶愈旧色泽愈好，有愈旧愈新之说。你看它亮柔滑润，少女肌肤一般，再从做工上看用的是调沙泥。什么是调沙泥？就是在精细坚实的深紫泥中混入少量黄色沙泥，成品后经过打磨，呈钢沙闪亮，久而柔润。此种配料方法为明万历年间制壶大师时大彬所独用，所以小弟断定这是大彬所作。”
更新把壶举起来看，壶底正中果然有一时大彬的印章。忽然记起曾在一本杂书上看过一段话，大意是：时大彬制壶技绝，仿效者甚多。大彬每制壶必在壶把处留拇指纹以别。据此这壶并非真品。他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华哥觉得很有道理，见更新如此博学强记更加佩服。两人从壶说到茶，又从茶说到苏东坡的茶回文诗，说到郑板桥的“墨兰数枝宣德纸，苦茗一杯成化窑”的对联，说着说着已经到了掌灯时分。华哥说，今天是茶逢知己千杯少，不知不觉已是傍晚。咱们需去吃些东西，早点歇息，明日四更便要进考棚呢。更新却说，明日偏要睡个懒觉，日上三竿起来再上贡院也不迟。
华哥愣了，“那怎么能行！卯时三刻就要放炮闭门，拒绝出入，你不知道？”
更新端起桌上的杯子饮一口笑道：“当然知道，不过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任他大门闭得再紧，院墙再高，我自有办法！”
“难道你买通了场官或者门役？”
“我才不花那冤枉钱呢？”
“我越听越糊涂了，那你怎么进去？”
更新只是笑，停了停说：“你要有这个胆量，明天就跟着我。看我怎么进去，你也怎么进去，保证误不了事。还可免了搜检一关之烦。”
说到搜检，华哥叹了口气，“考试我倒不怕，怕的就是搜检这一关。解衣露体，散发跣足，不堪其辱！”
更新道：“说的是，士可杀而不可辱！明天咱们一块只管潇潇洒洒地去，决不受他们的摆弄。一言为定！”
华哥解脱似的笑了说：“一言为定！”
乡试定规，寅时正刻考场役吏就要到位。秀才们唯恐迟到，哪里敢睡，寅初便起床准备，提着考篮到贡院门口候着。直到卯时主考官来了，巡场查验毕，吩咐放炮开门，考生鱼贯而入，襟解怀开，遍体搜检，前后折腾两个多时辰，考生们才得进号房。更新却不管这些，任凭众人整夜忙乱，只管蒙头大睡。仍像平日一样，同华哥一块吃过早饭，才提着考篮，不慌不忙地朝贡场走去。华哥不知这位大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又问不出究竟，只好半信半疑地跟着。
他们不走正门，径直来到贡院后墙外面。这里一片树林，静悄悄的，墙壁下面相距不远就有一个供排雨水用的水道。更新对华哥说，我先做个示范，你看好了，等我进去了，也学我的样子，自然有人来拉你进去。说着坐到地上，然后侧身把两腿伸进水道里。不多一会，就听人喊：有人逃考啦！喊着两腿已被抓紧，使劲向里面拖。按考场规定，考生入了考场，考试结束前是不能离场的。巡场的发现水道里两条腿，把更新当成了逃考生。里面一拉，更新趁势溜了进去。巡场的问他是几号棚的，他说是地字六号，不想考了。那人骂了句粗话，要他快回到棚里去，再跑非打断狗腿不可！就这样更新顺理成章地坐到了自己的号里。过了一会，华哥学着更新的样子，同样进了考棚，心里暗笑。
那些早到的考生，由于一夜未睡，这会儿哈欠连连，乏困难挡。虽然提着笔，脑子里迷迷糊糊，眼前蒙蒙，一个字也写不出来。有的干脆趴在板上打起了呼噜。更新从容地打开试卷，只见上面写着的题目是：“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一看便知这是八股中所说的截下、截上题，更新胸有成竹，套着八股格式，破题、承题、起讲……一路写来，下笔千言，如行云流水一般，不到两个时辰就做完了。看看太阳，才近中午。离开院放行还有三个时辰。闲着无聊，便信手在卷子背面作起画来。工笔画一头毛驴，竖着两只尖耳，瞪着圆鼓鼓的大眼，仿佛在警觉地盯着什么。画得惟妙惟肖，形神兼备，真的一般。画得累了，把考棚上下两块木板取下铺在地上，躺倒便睡。巡场的见状，以为又是一个白痴秀才，懒得理会。
一觉醒来，已是日落时分，仍未到开院时间。习习凉风一吹，众多考生此时方觉头脑清爽了许多，有的文章刚做一半，有的才开个头，个个似热锅上的蚂蚁，狠不得把即将沉落的太阳用绳子拴住。更新却在悠闲地欣赏着画好的毛驴，总觉得还缺点儿什么。这时一个戴着花镜、留着山羊胡的干瘦老汉被几个场役人员引导着走过号房巷道。老东西挺着水蛇腰端着架子，金鱼眼在镜片后面翻着，威严地这里看看，那里瞅瞅。忽然劈手抓住对面考棚里考生的胳膊，抽出他袖筒里的书哗啦一声掷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喝道：叉出去！那些场役们便如狼似虎地扑了上去。那秀才衣衫褴褛，跪在地上，以头触地，苦苦哀告：可怜我上有老母，下有弱子，家贫如洗，我是借了几两纹银，一路乞讨赶来投考的，好歹让俺考完……场役们哪管这些，喝骂：少废话！拖着就走。哀绝的哭喊声渐渐远去。吓得左右考生缩身敛气，手哆嗦着握不住笔。
更新厌恶地看看那干瘦老汉，心想这老东西定是那个臭名昭彰的房考官左评事史耀前，被秀才们称为“死要钱”的家伙，一场乡试不知要敛多少黑心银子。凡是被他查获的考生都是没有给他“孝敬”的穷秀才，可恶至极。想着心里忽然一亮，提笔又在毛驴眼上画了两个圆圈，题一行小字：
此驴老矣，需戴花镜；不见青草，满眼蚊蝇。
写罢端详一阵，这才满意地搁下笔。正好散场炮声响了，便把考卷往案上一撂，扬长而去。
拜师
考试结束，只等放榜，各地的秀才们结伴外出游玩。一些纨绔子弟有扎堆儿进烟馆的，也有结伙赌博逛妓院的。更新与华哥志趣却在名胜古迹上。汴梁乃七朝古都，历史文化名城，值得游览凭吊的古迹名胜随处可见。二人拣名气最大的佑国寺、禹王台、大相国寺游玩。很多古碑胜迹，华哥都能说出它的来龙去脉，令更新佩服；而更新触景生情，随口便能诵出几句恰如其分的诗词佳句，或己出或借古人，总是妙语连珠，令华哥也由衷赞叹。几天来两人已成了形影不离的挚友。这天二人相跟着来到大相国寺，面对寺门匾额议论起来。更新说这唐睿宗位高字俗，其俗在骨，有煞风景；华哥也说这字写得平平，可其人笃信佛教，是他把寺院扩成这般规模的，也算善事。两人一递一句地信口谈论着走下台阶。后面一个老人好像在听着议论不时注视他们，游人来来往往，二人也没在意。
阶下有一个卖字画的，临时支起的案板上摆着几幅字画。见有人来，招呼道：“我这里有几件稀世珍品，懂行识货的过来看看，就是不买也能开开眼界。”听他这般说，二人收住脚步。果然有郑板桥、祝枝山、王冕等名家字画。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幅北宋时期的《听琴图》。松阴下，一人焚香抚琴，左右分别端坐着红袍、青袍听众和一名童子。人物的举止形貌传神，背景描绘也极有情趣。由于画家技艺高超，似乎可以从人物情态、松风竹韵和袅袅轻烟中，听到悠扬的琴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