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鸣跃
我在市区开了个人体克隆店，生意红火。这天，一个衣着寒酸的男孩走进来，红着脸，很不好意思地问我：“阿姨，我可以看看吗？”我笑说：“看吧！”样品架上，摆着人体的零部件：手，脸，唇，脚，还有小屁屁和小鸡鸡，惟妙惟肖，皮肤纹理纤毫毕现。男孩一样样地看，若有所思。
我闲着无事可做，就给他介绍着：“这是最真实的人体记录，比照片和录像更具立体性和逼真性，人体不同年岁时的痕迹回头可见……”男孩说：“我知道阿姨，我想问问价钱。”看来男孩对克隆人体早有了解。克隆价钱在我这里是不定的，因人而论。这本来就是假克隆伪科技，本钱很小，只为赚钱而已。我按最低价对他说：“成人全人体2000元，一张脸200元，一双手100元……”男孩红了脸，想说什么时，有顾客进来了。
进门来的是两个娇艳小姐偎着一个老板模样的男人。是我讨厌的人，但又是我喜欢的生意。我就热情地介绍起来。我听出是老板的两个小秘拉老板来的，说是要让老板将来能看到现在他的富态，其实她俩也是想乘机克隆自己。我就顺藤摘瓜，说说笑笑中谈成了，老板克隆他的大肚皮，两个小姐各克隆一张脸，共3000元。啊！听见一声惊叫，我才发现男孩还没走。我冲男孩眨眼，他又红了脸，走了。
也就两个小时不到，我就净赚2900元。三个人躺在三张“手术床”上，我用手把浆糊一样的浅黄色粘稠物质抹在三个人要克隆的部位，很快结成膜，剥离下来，放在三个特制的模子里面，再通过特殊的技术处理，成了。那老板模样的人看着他的大肚皮哈哈大笑，非常满意。我也明白他为什么要克隆肚皮了，大肚皮是中国现代“暴发”式老板一族的特征，外国老板少有，中国从前的地主和资本家也少有。他这肚皮也大得出奇，酒肉福气全在里面，也真是他最好的“拷贝”之物了。三个人满意离去，我又忙了一阵，把老板的大肚皮又复制了一个。克隆肚皮这是第一人，我又多了个广告内容。
第二天，男孩又来了。看得出这克隆店是引起他的兴趣了，他囊中羞涩又欲罢不能。我不久前也是打工的，我也是乡下人，心疼这个男孩。我用微笑给他壮胆。“看吧，没事！”男孩支吾着说：“我……也想……”“哦，你想克隆哪里？我对你优惠！”“我……啊？这就是昨天那老板的……”他看见了我摆上去的那老板的大肚皮，很吃惊。我笑了，说：“我收了大肚老板3000元，其实100元就行。”男孩听了，怔怔地出神，然后盯着那大肚皮使劲看，看了好久。我走近，见他竟流泪了！这我就不懂了。他惊醒，慌乱地抹去泪水，转身走了。
男孩成了我心里一个谜。过了几天，男孩又来了，这回他像是下了大决心，直接在我面前坐下了。“克隆一双手，多少钱？”我一怔。说：“对你，我只收50元。”男孩却摇了摇头，说：“不是我。”“哦，是你女朋友？”男孩又摇了摇头，半晌儿才说：“是我爹。”“哦……也一样吧。”男孩听了，眼睛顿时发出光彩，“我求你，我爹来了，你别说什么克隆，就说是免费检查身体，行吗？”“行，可是……”我还在纳闷，他已高高兴兴地起身走了，说马上带人来！
不大一会儿，他扶着他爹来了。我一看见他爹就明白了一大半，这是一个让人看见就全身一颤的老人：苍白寸发，胶泥色的皮肤，方正的脸上深皱折叠如一地犁沟，干净的补丁粗布衣，高大的身躯拼力撑着，但还是露出病态，最凹陷的恰恰就是肚皮。看得出，这老人是刚烈了一生的汉子，苦和善的活雕塑，眼下是在病中。我忙上前搀了一把老人，带他们走进工作室。
老人一路埋怨着男孩，说：“还查什么查嘛，白白糟蹋了钱！”男孩却赔着小心说：“就这一次，就这一次。”我也说：“不要钱的，大爷，我们是免费的。”看着这对父子，我隐约猜到了男孩的良苦用心。当我拉起老人的一双手时就更明白了男孩为什么要克隆父亲的这双手了。那手巨大如蒲，坚硬如铁，18个骨节肿大如锤，手心积茧万重，手背暴筋如裂！这是留守纯粹劳作的劳动者的极限象征啊！
取过手膜后，男孩就扶老人走了。当天，男孩来取手时，我说不要钱了，请他允许我把这双手复制下来摆在样品架上。男孩说：“谢谢你阿姨！但这就更要给钱了。事实上，我的本意就是想让人们都看见这双手的！”跟着，他又说，“其实那老人不是我爹，是我的工友。老人的一个女儿和我在一个厂里打工，老人在厂里住了好久了。老人还有两个儿子，一个是官，一个是老板，老人知道这两个儿子暗中的所作所为之后，这么多年就坚决不与之来往，只和女儿相依为命。半年前老人生病，为了躲开两个儿子‘不义之财’的‘孝敬’，他只好到女儿这里来了。病是恶性顽症，女儿刚为他做了手术，厂里工友们都在帮助这对父女……我想把老人的形象留下来，留给黄土见识越来越少的世人！”听着这番话，我流泪了，原因不仅仅是因为我也曾是打工一族，更主要的，我是被男孩的这种良苦用心深深感动了。
我求男孩一件事，让他把老人再带来，我要为老人做全身克隆，我不收一分钱！男孩答应了。于是第二天我做了我想做的事。一个最真实最动人的中国劳动者的形象站起来了！他在凝视自己的一双手，一只手心朝外，一只手心朝内，也是展示给整个世界！
我让这劳动者就站在样品架前，把那个大肚皮就摆在他的旁边。我还要把这两样作品免费送给那个大老板、老人的女儿和老人的两个儿子，还要送给可以对比自己或向世人展示的有关人士和单位。这是我开店以来所做的惟一一件正经事，是我有生以来创作的惟一一件好作品。世道在人们追求富足新奇的群体定向中朝极限冲刺，有如这巨大的肚皮，但人类的根不可弃之忘之，有如这老人，尤其是老人的这双手。我想：假克隆能为人类所做的功德之事也莫过于此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