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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信封里的教堂(5)

我已经有好长时间与电话没有联系了,当我将话筒拿起来时,心跳得很厉害。是摄影师罗林的声音,他告诉我他已经来到了金梭岛,他住的旅馆就在我对面。简,罗林的声音对我来说既熟悉又很陌生。罗林说,苏修,你在逃避你的生活,你沿着你的地图册在逃走,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逃避我,不过我告诉你,我会出现在你旅行的任何一个地方;苏修,我看见你将你的面孔藏在暗影之中,是谁教会了你犹豫并教会了你逃避你的生活?

简,我放下了电话。

简,我的嘴唇在承认着这些问题,我们经历过的黑夜短暂的问题,我们在短暂的时间之内看到的一层层枯叶和绿草相互混淆起来生长的问题,我们是梦见时值午夜的云雀还是梦见窗帷中迎空飞翔的风筝的问题,我们在短暂的时光中毫无畏惧地在奔腾而过的河流中浑身浸润在犹如沐浴之中的喃喃的耳语般的问题里……简,亲爱的简,这是一种时间的体验,而更为困难的是我找不到你,看不见你的行踪,而我在看见你的一刹那就永远也不会忘记我自己穿过许多条街道面对你为我们的未来而克制着的声音。另一个声音开始从我的躯体之内发出来,为了我的声音和你的声音有一个共同点,我企图将你从某种被奴役的矛盾中唤醒,那正是我接近你的那一瞬间,有一种欲望在燃烧,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的双手和肩膀支撑住了那个漆黑的夜晚,河流从我们的耳边缓缓流过……简,电话铃再一次响起来。我从容地拿起话筒,因为我渴望发生奇迹,渴望在电话中听到你的声音。然而,电话中是另一个男人的声音,哦,他仍然是摄影师罗林。简,他告诉我,如果我愿意他马上过来敲响我的门,我低声说:“不,不,不。”他听到了,放下了电话。

简,摄影师罗林确实就在我对面的旅馆里,我放下电话后从窗口看见了他。在黑暗中,只有一个人是我的生命,你的存在使我与别的男人产生了距离之感。简,我把窗户关上了,在枯燥乏味的夜——我失眠了。

第31封信 摄影师说:你是自由的

简,我仿佛用我的脚踝逃离着摄影师,当我散步来到沙滩上时,摄影师突然出现了:“苏修,我想告诉你,我是爱你的,但你是自由的,我虽然离你是那么近,然而,苏修,我并没有妨碍你的自由……”哦,自由,他说得不错,他从我身边绕过去了。这种疏远是由于我的冷漠,简。就在这时我看见了一个女人,她戴着黑色的宽边草帽,一个独立的漫游者朝着摄影师走去的小路走过去了。我知道一个女人独自旅行意味着很多故事会扑面而来,那个女人气质优雅,也许是一位时装设计师,也许是一位艺术家,她的打扮像一个波西米亚人,我想,摄影师见到她一定会有一种十分独立的感受。我突然被这种东西笼罩着,倘若摄影师与这个戴宽边草帽的女人发生故事,简,我会嫉妒吗?我犹豫着,这就是摄影师给予我的自由吗?简,如果你来,我们两个人会成为一座孤岛,我的身边倘若走着你,肯定也会让摄影师嫉妒。我终于从沙滩登上了岛屿,我看见了摄影师,他正在举着照相机,镜头对准的正是一个女人,一个宽边草帽。他终于在岛上发现了新的目标,简,我感到一种释怀的轻松,然而,难道那个戴宽边草帽的女人这么快就会走进摄影师的镜头里去?我不相信。然后,我的视线便紧随着他们的身影移动,我站在他们看不到我的地方看到了他们,黑色的宽边草帽离摄影师越来越近,摄影师看着她的身影,在这样的时刻,他们除了对视之外,还会说些什么?

简,我意识到我的上述分析完全是一种嫉妒。我开始后悔那么冷漠地对待摄影师了。简,我向你承认摄影师对于我来说,他的存在是一种诱惑,如果在旅途中看不到他的身影,我就觉得有一种乐曲丧失了。然而,什么东西在阻止着我去爱上他?简,每当这一刻,我紧紧抓住你的衣袖,假如我的目光在游移不定,那完全是因为这颗心在抽搐,在疯狂,在呻吟。

自由,这就是我拥有的自由吗?简,别用这样的方式来折磨我,简,你在我的私人历史之中展现包含着一个最有意义的矛盾,那就是我们肯定会在一场共同的事件中死去。很多人都回避死亡这个话题,但我可以在任何场景中:在电话亭、酒吧、异乡的缝隙中和海边的石灰岩上跟你谈论死亡……第32封信 金梭岛上的画家

简,我被你震惊的时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那个最为脆弱的时刻使我感受到了海面上有潮汐的夜晚的私语,……我刚写到这里,有人在敲门,哦,是金梭岛上的肖像画家。我在散步时认识了他,他答应要为我画一幅肖像,他告诉我我的面孔有一种无法复制的记忆。这句话诱惑了我,所以我想让他为我画一幅肖像。画家告诉我,他是渔民的儿子,他从小在海边长大,看到过各种各样的面孔,每一个面孔都是一个故事,他从是一个少年时就来到岛上给游客画肖像,如今十年时间过去了。

我坐在窗口,坚硬的铅笔发出沙沙的声音,迄今为止我还是头一次让画家为我画肖像。他那纤长的手指晃动着,我不知道,一种无法复制的记忆会怎样由他完成。

简,活着,呼吸,等待你的出场,“它发现了我的过去和我的选择,它赋予了我一种历史,它显示了我的处境,它使我从道义上卷入生活而无需我将其说出”。简,我的面孔面向窗户,你只是我等待中的各种大小棋子中的一枚棋子,简,但你却是一枚令我终身清醒而空虚的棋子,我此刻正想象着那只提箱中与命运的桎梏紧密相系的秘密。当我呼吸着一种象牙般的光芒和雨水的湿度时,我等待着你推门而入,你将是我的历史,你那迟疑的热情和隐藏极深的微笑使我的生活产生在远方……简,也许这就是画家所说的一种难以复制的记忆,简,因为只有在我的等待之中,你的形象和天性才变得柔软。是的,简的光芒从未被别人看见过,然而,他却在闪身之中被我看见了。简,画家能揭示出这种奥妙吗?在私人历史之中,我与你都是活在20世纪末期的俗人,有一天,我们的身体与器官只会惊骇万分地退化到让我们丧失热情与欲望的地步,正像罗兰·巴特讲的那样:“我自己的身体是历史性的。我的身体比我老得多,似乎我们永远保持着这个社会忧虑的年龄,这种忧虑是世态沧桑使我们感受到的。”

简,画家完成了他的肖像画,当我看到自己的另一种面孔时,画家委婉地说:我无法复制好你面孔上的全部记忆。

第33封信 邮差说:我已暗恋过你多年

简,岛上来了一位邮差,但不是来给我送信,因为你知道,除你之外没有人知道我住在岛上。但邮差来了,他敲开了我的门,看见他的行装我会想起密函来,如果有一封密函被他送到我手中,简,那一定是你写来的。哦,一封密封在牛皮纸封里的密函可以称之为在一朵潮湿玫瑰之上的沙之书,也可以称之为带着我的灵魂漫游的梦魇之书。简,一刹那,我盯着他,我期待他从他的绿色邮袋里能够有一封送给我的密函,上面写着流畅的汉语,让我经历风暴来临的感觉,也让我产生温柔拂面的低语。

邮差站在门口,他好像并不负担着那封密函的使命,也许他忘记了他的使命,简,我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提醒他是不是有我的信。简,他开始摇头,他问我可不可以让他进屋来,哦,当然可以,由于给你写信,我对邮差充满了好感和信赖。他走进屋来,背着一只邮袋,这么说他知道那是一封在黑暗中写下的密函,必须通过这位邮差之手秘密地传递到我手中。简,就在那一刹那,我抬起头来,我期待着他的手伸进那只斜背在他身上的邮袋,而我渴望着用指尖触到那只信袋,里面有一个勾魂摄魄、悦耳动听的名字,他的名字就叫简。哦,简,亲爱的简,旅途中弥漫着的疲倦在消散,车票在飞舞,诱惑在让开,因为,邮差将把一封密函准确地交到我手中。

然而,邮差却摇摇头,他低声说,他一直负责着这岛上的邮路,给住在岛上的人送信,多年以前,他在岛上送信时从我身边经过,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上午,我走在一个小伙子身边,我身穿一套白色短裙,他嗅到了来自我身上的香气,那不是任何香水的一种味道,所以,对那种味道他始终难以忘怀。从那以后,我便成为他暗恋的女孩,而他——站在我身边的那个邮差竟然就那样一直暗恋着我,即使他已经成婚,他仍然暗恋着一位把香气留在金梭岛上的女孩。简,你可以想象我是如此愕然地面对着他,因为这似乎是一种神话,然而,他不愿意更具体地解释这个神话,他已经走了,他不愿意在我身边留下更多一些的短暂足迹……简,这位邮差并没有给我送来一封密函,可他却给我带来一团谜,在这座岛上,解谜者只有他。

第34封信 我曾把香气留在岛上

简,我看到了时间在阴影之中移动,简,我曾把香气留在岛上,是的,是那位岛上的邮差揭开了那段多年以前的历史。不错,在我二十岁左右,我曾经被一位同年龄的小伙子带到岛上,他并不是陌生人,而是与我青梅竹马长大的伙伴,由于年轻以及我们之间在天长日久的相互接触之中的摩擦,我们之间似乎没有秘密,所以也不可能产生恋情;然而,与他在一起,我是那么快乐,一种真正无瑕的快乐流遍全身,从而使我身体中的原始香气有可能弥漫在岛上,正像那位邮差所感觉的一样准确。我身上的香气不是任何香水的味道,因为那一时期我根本没有使用香水。

简,亲爱的简,由于有了那位邮差,我身上的香气便成为蕴藏在记忆中的味道。是的,多年以前我确实将香气留在了岛上,我与那位青梅竹马长大的男友由于不存在秘密所以也不会存在吻和爱,整个酷热之季,我和他逗留在岛上。简,不存在爱但存在着我们在那一时期快乐的记忆,他会拉着我的手钻进峭壁之下避雨,他会将在沙滩上拾到的贝壳全部送给我。晚上,我们居住在两间不同的房间里,我们忽视了那一时期的所有绿色谜团,他甚至不会嗅到我身上的香气,然而,我的香气却被一个陌生的邮差经过我身边时嗅到了。简,我被这种事实感动着、沉醉着,我面对着一杯维持身体平衡的红色葡萄酒,很想把多年以前弥散在空气和岛屿上的香气重新找回来,简,这有可能吗?

那天下午我赤着脚在沙滩上行走,我希望遇上那位邮差,我想重新与他擦肩而过,然后让他亲自告诉我,我的身上有没有过去的那种香味,也就是说邮差会不会再一次嗅到空气中弥漫在这座岛屿上的我的香气。但我并没有看到那位邮差,简,别的人,别的陌生人不会像那位邮差一样闻到香气而暗恋我多年,所以,与我擦身而过的男人不会嗅到我身上的香气。

简,那么就让我过去的香气永远地留在岛上,留在那位邮差的嗅觉之中,成为他的回忆同时也让我保存着回忆。现在,我不想再见到那位邮差了,就让他暗恋多年以前的那个女孩吧,如果这种暗恋对他能产生一种幸福的话。

第35封信 水草之歌

简,来到金梭岛上你如果不游泳,那么你就不会进入洱海的水草之中。简,我身穿泳衣喜欢在太阳落山后潜入水中,因为我感觉到太阳落山之后,洱海中的水和那些绊住你的水草更容易使我的身体在寂静之中体验到受到羁绊而在挣扎中的姿势。然而,这一次与往常不一样,当我有意地让躯体被水草绊住时我却进入了一团复杂的网络之中,大量的水草缠住了我的身体,而使我的泳姿被圈住了,我再也无法像往常那样自由地伸展四肢,就在这时,一双手臂伸过来了,他将我的身体从水草之中解救出来的方式很简单。简,因为他熟悉我的泳姿,所以,他可以很轻易地找到我的弱点,他正是摄影师罗林。他为什么会突然将我从危机四伏之中解救而出?简,我们来到了岸上,多少天来我一直发现他与那位戴宽边草帽的女人在一起,我有过嫉妒,由于你没有在场的那种嫉妒显得有些任性乖戾,他对我说,你不能到水草之中去,那样会很危险的。我问他危险是什么?他来到我身边温和地说,苏修,我知道你一直在逃避我,而且我也没有看见别的男人来与你约会……简,我凝望着水草,如果我刚才被那些水草彻底地绊住了,如果摄影师没有出现,也许我就会被淹死。如果我这么死了,还会有人给你写信吗?因而,让我们来感谢摄影师罗林吧!而他呢,竟然走过来,将我揽到怀中,我的身体颤抖着,他吻着我的湿发,吻着我的脖子,然后告诉我他无法不爱我。

简,水草在洱海中颤栗着,而我在此刻同样要从他的怀抱中挣脱而出。简,“一座山要耸立多少年,才会被冲入海洋?一个人要生活多少年,才会给予自由?一个人要多少次回头,才能假装什么也没有看见……”而我要用尽多少力量才能够从他的怀抱中挣扎而出?

简,“一个人要多少次抬头,才能看见蓝天?一个人要有多少只耳朵,才能听到人们的哭喊?多少人死去才能使他了解,已有太多的死亡?这答案,我的朋友正在风中吹响……”

简,而我的泪就在此刻流在了他的肩上。他感觉到了,因为那不是一滴冰冷的泪水,而是灼热的泪水。

第36封信 简,我开始背叛你

简,气馁伴随着我,简,此刻,我要透过旅途之中洋溢着羊齿植物味道的四野的地图册来背叛你,那张叠起又被我翻开并留下我指纹的地图啊。简,这意味着我的二十六岁才开始,这意味着有更多的陌生人和陌生场景等待我去沉溺其中,对此,简,我会寻找到另一个陌生人来替代你,既然你从未来到我身边。即使你看到我趿着木屐在屋里寂寞地走来走去,我那垂头丧气的神态也没有使你尽快地赶到我身边,哦,我为什么不能背叛你呢?简,你是那么令我讨厌,每当我喊出你的名字时,我就禁不住大声说:简,快走开,请“听到树枝上的冰凌在我头顶上断裂,晶亮的小碎片纷纷落在我的耳边”时尽快地离开我那被蒙上了或灰或蓝的想象力的世界,简,请快离开我……简,我将背叛你,用我的方式我会看到另一个陌生男人,他狡黠、机智地将舌头伸出来,他将手伸在空中,这还不够,他盯着我的体内——金色和粉色还有褐色都是我自己的颜色,激情会使我丧失更多的理智,简,这就是我背叛你的开始。

在我自己所掌握钥匙的房间里,你应该明白——这就是我的颜色,金色的激情、粉色的衣裙并没有约束住我,只有那褐色可以肯定我皱了皱眉,我在一条叛逆行径之中触到了暗礁——简,另一个陌生男人几乎用他的全部激情让我忘记你,他伸出手来摇撼着我的椅子,随着气温上升,又一颗金色尘粒被我们抓住,一棵树就开始在尘粒中生长,简,这就是我与另一个陌生男人在一起时背叛你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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